孟繁明放下残臂,正视法官。
检察官:(递上一张纸) 这里,请你签字画押。
孟繁明用左手流利地签下名字,又摁下手印。
日方辩护律师:孟先生,我需要你作证的是,黑岩先生对中国人的同情和善意。他一直对搜捕少女的事情抱极端的抵触态度,具体体现是,一九三八年年初,南京在极端混乱的局势中,日军的一些士兵完全失控,黑岩先生为了保护那十几个女中学生,亲自驾车把十几个女学生送到芜湖码头……
孟繁明没有等律师说完就开了口:完全是胡说。
场内一震,随即嗡的一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黑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假如说其他日本军人是凶恶残暴的杀人犯,黑岩则是足智多谋、有礼有节的谋杀者。在他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心里,恐怕只有一个温情的角落,那角落里存放着他年少残疾的女儿。黑岩可以无动于衷地记录每一个残杀现场的牺牲者人数,再毫不动容地把这些人数存档。他同样可以设计华丽的学生礼服,装扮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再把她们送上牺牲祭台。他不单单精密设计了搜捕女学生的计划,也参与了施行计划的全过程。
黑岩转过脸,他不再对孟繁明抱希望了。
书娟振奋地看着父亲。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孟繁明的背影,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脊背也微驼了,一件曾经合体的西装现在像借别人的,在身上晃荡着。他那只搁在围栏上的断臂由于激动,不断敲击着栏杆。
孟繁明:黑岩逼迫我为他找到当时被水泥厂工人坚壁清野藏匿起来的水泥。黑岩需要大批的水泥只是为了修复公路、马路和建筑吗?不是!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水泥用来覆盖那些屠杀现场的集体墓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些都是集体墓坑的地点和位置,假如需要验证我证词的虚实,可以按照这些地点把表面那层水泥撬开,我相信不需要撬多深,就会看到大批的尸骨。
孟繁明定了一下神,深吸一口气,为了揭发这个敌人,他已经把自己牵累进去了:当然了,我不否认,魔鬼也会偶然地动一动恻隐之心,也会在加害于人的时候心里挣扎一下。但他会因为那一刹那的挣扎改变他的本性吗?不会的!(回过身,冲着大厅里的所有听众,狂吼起来) 不会的!公元一九三八年一月,我和圣·玛德伦教堂的法比·阿多纳多绑架了黑岩,迫使他护送那十几个女学生离开南京。这就是我的证词。
书娟突然为父亲鼓起掌来。
人们跟着鼓起掌来……
法庭/大门外 黄昏/外
一个个挂在电线杆上的电喇叭回荡着法庭内的掌声。
那几个骂过孟繁明的人也跟着场内人鼓掌。
法庭/大厅 黄昏/内
书娟逆着退场的人潮从大厅中央向父亲靠近:爸爸!……
孟繁明抬起头,看见女儿艰难地一点点接近她,一阵虚弱,他差点倒下,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戴黑皮色手套的手,将他扶住……
快要来到父亲身边的书娟愣住了,看见搀扶父亲的竟是戴黑网纱的女子。
孟繁明转过脸,有些吃惊地看着女子,她的打扮和气质跟一般人差异太大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轻声地) 谢谢你。说得真好。
孟繁明盯着她,而她却扭身向侧门走去。
孟繁明看着她在退场的人群中迅速穿梭,接近了侧门。
书娟拉住父亲的臂膀,和父亲一块目送那个神秘的优美背影。
孟繁明转过头,眼里一个大问号:她是?!……
书娟使劲点点头。
法庭/大门外 傍晚/外
戴黑网纱的女子回过头,隔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法庭门口。
书娟扶着孟繁明走出来,她马上躲到一根路灯柱子后面。
书娟搀扶着父亲走下台阶,两人都在四顾着。
书娟:我堵她,拦她,跟踪她,没用,怎么叫她,她都说不认识我,就是不承认她叫赵玉墨,还说我认错人了!
两人边说边走下台阶。
戴黑网纱的女子见父女俩走到身边了,便从路灯柱子的一边绕到另一边。
孟繁明:她要活下去,就不能做赵玉墨活下去。恐怕,赵玉墨死了太多回了。
父女俩交谈着,沿着马路走去。
戴黑网纱的女子倚着路灯柱,目送父女俩渐渐走远,融化在人海里。
孟家/客厅 夜/内
书娟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从厨房进到客厅。孟家的客厅跟过去相比,是一副家道中落的衰败气象,家徒四壁,没有一张字画一件完整的摆设,残破的古董花瓶里,插着一根鸡毛掸子。红木家具剩下没几件,还是瘸腿断臂的,一张八仙桌四周围着杂凑的几个凳子、椅子。
书娟:爸爸!吃饭了!
她一面叫着,一面从一口小锅里舀出两碗稀粥。饭碗、餐具也不成套,显然都是劫后余生的家当。
孟繁明从卧室出来,微微咳嗽,肩膀上披着一件旧棉袍,人显得苍老萎靡。
书娟:像话吗?就只有这一个菜给您接风。只要是吃的,天天涨价,从上海带来的钱原先够两个月的伙食,半个月就花光了!
孟繁明坐在女儿对面。书娟给父亲舀了一大勺菜,放在他的小盘子里。
孟繁明:可惜这个家里也没什么可典当了。要不就得把这房子直接送当铺卖去。
书娟:日本鬼子从咱们家抢的、偷的东西,现在正在日本当铺里呢。
她看父亲夹起一点菜放进嘴里,有点不安地笑着:烂糊肉丝。上海穷人的大菜。我不会做菜啊,真炒成烂糊了!
孟繁明心不在焉地笑笑:蛮好的,闻上去蛮香。
书娟吃了一口菜,皱起眉头:哎哟,胡椒放多了!奶奶说,不会做菜的人,就靠多放佐料遮丑!
门铃声响起。父女俩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都紧张起来了。
书娟:(轻声地) 您别出声,我看看去。
孟家/大门外 夜/外
来客是一个戴礼帽穿长袍的年轻男人。
来客:孟先生在家吗?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从钥匙孔往外看,看清是谁之后,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孟家/大门外 夜/内
来客将一张早已预备好的名片从门缝塞进门里:我是东浜律师事务所的法律助理。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低下头,看见名片上印有日本和瑞士的国旗。她捡起名片,猜测着。
来客:我有事想跟孟先生谈一谈……
书娟:(打断他) 我父亲不住在这里。他还是保释身份,住在这里不合适。
书娟打开门,打量着来客。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站在客厅通往门厅的门口,聆听着女儿和来客的对话。
书娟:(画外音) 为黑岩辩护的,就是你们所里的井村律师。
孟繁明一惊。
孟家/门厅 夜/内
来客:那……请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呢?
书娟:您不是留下这张名片了吗?我会通知父亲的。
来客:能不能知道,孟先生什么时候会跟我们联系呢?
书娟:(老练成熟地) 我只能转达,父亲什么时候跟你们联系,全由他自己决定。
来客:这事儿挺急的,而且,跟您父亲有利害关系。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听到来客的这句话,又是一惊,但一个看破机关的冷笑出现了。
书娟走进来,把名片递给父亲:想进来?妄想。他要进来您更说不清了!
孟繁明:(豁朗一笑) 爸爸只要跟你说得清就行了。接着吃饭。
小巷口/电话亭 日/外
从电话亭蒙尘的玻璃窗能看见孟繁明打电话的身影。
小巷口/电话亭内 日/内
孟繁明的目光像是看着内心的某处。
孟繁明:我想过了,我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包括明白自己此番作为的所有后果。明白是两个最简单的字眼,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太少了。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黑岩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心里把孟先生您当作一个朋友,他是因为珍重这种特殊的情谊才做出那样的证词……
小巷口/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他没有为我作伪证啊。而他要求我为他提供不真实的证词,这可能吗?
日方辩护律师:(画外音) 我希望您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理智地考虑一下……
孟繁明:我的考虑结果是理智的,也是成熟的。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能不能再听我一句劝告?我是黑岩的律师,不过我现在是为您好,假如您不改变您的证词的话,那么您为黑岩弄到那些用于覆盖集体墓坑的水泥,不也同时证明了您帮助敌人掩盖屠杀证据的罪迹,这不就成了不可抵赖的叛国卖国罪证了吗?再说,黑岩改变他原先对您的证词,这对您会非常不利。您不怕吗?
小巷口中/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微微一笑) 我活到今天,怕够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谢谢,再见。
他慢慢挂断电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电影院 日/内
银幕上正在放映东京大审判的纪录片。
南京大屠杀的主帅松井石根站在审判台上。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第四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坐着孟繁明和书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