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墨用水瓢舀起一瓢水,仰着头,热水顺着前胸流淌,然后她把毛巾投入桶内的热水,拧干,甩开,使劲搓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以及胸脯。从她的背影都能看出她舒适得哆嗦,在这样的生死夹缝中,能活着,你能感受到这样简单的感官舒适实在太妙了,她裸露的脊梁上都表现出这种贪生的沉醉感。
书娟看着这个苗条的青春的脊梁看傻了。
书娟的幻觉:父亲出现在若干片不规则的镜子碎片里。父亲的手搭在玉墨裸露的肩膀上。
幻觉消失,书娟仍然呆呆地瞪着眼睛,她不知道为这个美丽的脊背着魔,还是在对它集聚仇恨。
她慢慢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玉墨的脊梁,按下快门。
快门的声响使玉墨扭过头,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胸部。
书娟却已蹲下来。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猜测着,披上外衣,走到门口,从玻璃上的破洞往外看。
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嘴角翘起,露出她最刁蛮的笑容——她猜出刚才在外面的是谁。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楼梯口 日/内
书娟贴着墙壁向盥洗室门口看去,一切如常,门仍然静静地关闭着。
她再次潜行到那间盥洗室门口,刚刚站直,想往破洞里看,一瓢水泼出来,正好泼到书娟的头上和身上。
书娟吃了哑巴亏,只是往门边一闪。她愤怒地、恶心地朝那个破洞回过头。
玉墨:(浪笑着) (画外音) 对不起,外面没人吧?那边下水道不通,水只能从这边泼出去!水是干净的,还没沾过我们这种人的脏身子!
书娟靠墙蹲在那里,咬牙切齿但默默无声地嘟哝着咒骂,从她的口形,我们能看出她在骂:不要脸!骚货!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对着那个破洞幸灾乐祸地笑着) 还不赶快回去,把头发擦干,换换衣服?伤风感冒起来,怎么钻地道啊?
外面还是没有动静。
玉墨:我被你偷看还没赌气呢,你赌什么气?!快走吧!
教堂/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狼狈地蹲在地上,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她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水,发现袖子也是湿的。她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玉墨的脸从破洞里露出来,这回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由衷地着急了:快回去换衣服吧,不然真要害伤风了!
书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慢慢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她身后传来玉墨的喊声:等一下。
书娟的反应是立刻加快脚步。
玉墨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揪住书娟的校服的宽大的水手翻领:我就晓得是你。我还以为,这么多天共度国难,你忘了跟我作对了呢。
书娟:放开我!
玉墨:我放开你,你撒开腿跑了,我又捞不到机会问你究竟了。你跟我作对,到底什么原因?
书娟:没有原因!你放开!
玉墨:你不说我就不放开。
书娟使劲挣扎,玉墨轻而易举地束缚了她。
书娟:放开你的脏手!
玉墨:我告诉你啊,我这些天挖泥掘土,皮肉骨头疼了好几天,疼过了,就脱胎换骨了,现在跟你头次见我大不一样,我真怕手上没轻重,让你个小丫头伤筋动骨。
书娟被她揪上楼梯,顺着回廊一直走到图书室门口。
玉墨:进去。
书娟瞪着她。
玉墨:进去!
书娟进去了。
玉墨也跟进去,反手把门带上。书娟瞪着玉墨,玉墨笑眯眯地接受她的瞪视:你不要以为我怕你瞪眼,怕你恨我。我这种女人活在世上,不晓得让多少人家的女儿、老婆恨呢。我问你,我的姐妹跟我同行,你怎么不跟她们作对,单单就找上我?
书娟似乎要破口吐露秘密了:因为你(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我不说了,我嫌丢人!
玉墨错愕地看着她。
书娟:(低声地) 我恨你。你见了男人就勾引。戴少校是个大英雄,你连他都勾引!法比原先那么恨你,恨不得把你们赶出去,去欢迎日本兵!现在呢?你把他勾引得……勾引得连酒都不喝了,看见你就醉!我就是看不得你见一个勾引一个!天底下的好男人你一个都不放过!我就是讨厌你对法比那副样子!
玉墨笑眯眯地听着:我对法比怎么样了?
书娟:我说不上来,反正你来之前是一个法比,你来了,他就变了,现在变成另外一个法比了!
玉墨:(笑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男人在女人面前是一个人,在老人小孩面前,在人多的地方,又是一个人。
书娟沉默地盯着她。
玉墨:就为这点事恨我?
书娟:还有!
玉墨:还有什么?
书娟看着她,全力制止住自己吐出真言的冲动,为了这样的冲天委屈,她眼泪都憋出来了,在眼睛里打转:要不是因为你这样一个坏女人,我早就跟着家里离开南京了,不会在这个地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住,分分秒秒担惊受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给小日本带走!要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搅散了我的家,我才不会看到那么多人给小日本打死,扔在大沟里……我凭什么挨饿受惊吓?凭什么我们一家子分割几处,就是你这样一个害人精害的!你这样的女人都是害人精!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玉墨愣住了,随之疑惑起来:你说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书娟:关你什么事啊?!
玉墨:我想看看,我认不认得她。
书娟紧闭着嘴巴,瞪着她。
玉墨紧盯着书娟:她姓什么?叫什么?
书娟:天下这么大,害人精多得是,你不要以为,就你们钓鱼巷藏玉楼的会害人!
玉墨:(笑起来) 喔呦,记性倒不坏,把藏玉楼门牌都记住了!藏玉楼的姐妹没有害到你吧?你不是恨错人了吗?
书娟:(眼泪急流) 我才没有恨错人,你这种害人精我个个都恨!我家就是给你们害得东分西裂,家破人亡,我不恨你恨哪个?!
玉墨愣愣地看着伤心悲愤的女孩子:(喃喃地) 我是害人精?那谁把我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倒是我欠你们了?!这个世道,是人不是人的,都能害我,害我们,就算他们谁都惹不起,害不起,都敢害我们,我们活一天被人害一天,你倒来跟我们讨债了?!
书娟一扭头跑出去。
玉墨听着她咚咚咚的脚步一路擂响回廊的木头地板:我们倒欠了这世道的情分了?
她木木地拿起一本厚重的大书,翻开,眼睛茫茫然地浏览,却又视而不见:跟谁讨不到的债,都能跟我们讨债……我让你们讨!
她把那本大书扔出去,砸在一个书架的玻璃柜子上,玻璃被砸烂,裂成蜘蛛网的纹样。
第二十六集
荒院/后院 日/外
雪花还在飘舞,落在房屋的骨灰和人的骨灰上,模糊了人和物的区别,使其形状似是而非。
豆蔻吃力地背着浦生,背向烧焦的房屋和烧成一片无形状的焦炭的尸体,慢慢向院子外面走去。
浦生已经不省人事,脑袋耷拉在豆蔻的肩上,面如土色。
豆蔻:(急促地喘息着) 马上就会……找到医生的……给你敷药,你就会好了……你说你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算这次,就是三次……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三次,就是你命大,跟猫一样,有九条命,李班长是这样讲的吧?浦生你的命大得很,将来活它一百二十岁,活成个白眉毛白胡子老寿星,我就是寿星奶奶!浦生,你阿听见了?
她走出院门,两头看一眼,发现到处都是焦土。
突然,一声喵呜,豆蔻抬起头,看见烧焦的残墙上自如地跑来了那只猫。
豆蔻:……你这个坏蛋,这么长时间你躲到哪去了?嗯?!
猫又是喵呜一声,稳稳地坐在了落雪的断墙,开始舔爪子,洗脸洗头。
豆蔻慢慢向前走去。
南京小巷 日/外
视线所及,处处废墟。飘舞的雪花多少柔和了景观的凄清。
豆蔻背着浦生艰难地走在雪地上,几乎背不动了,浦生的两脚耷拉在地上,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印痕,把豆蔻那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袜的脚印勾销。
豆蔻挨着一堵断墙停下来,企图把浦生往上颠一下,但她实在没有体力了,只得任浦生滑落到地上,再把他的上半身靠着墙。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发却被汗所浸湿。
她也在浦生旁边的雪地上躺下来,大口地喘息:浦生,这下我们安全了。小日本杀光了人,烧完了房子,能偷能抢的都拿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从今要过安生日子了……只要能找到一个医生,给你抓几服好药,先把你的热度退下去,再把你的伤治好,我们俩一块搭小火轮到池州去,找吴师傅,在镇上开个小菜馆……
猫突然从对面的巷口跑来,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看着豆蔻。豆蔻把那只穿袜子的脚缩进裙子下摆里面,搓揉着:咪咪,来!给我焐焐脚,我的脚都要冻掉了。
猫仍然是那样看着她,不近来,也不离去,样子有点怪异。
豆蔻:你刚才又到哪去了?
猫慢慢掉过头,似乎在引导他们去某个地方。
豆蔻琢磨着猫的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猫的头扭过来,看着她。
豆蔻:你是不是从那里找到鸭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