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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日祭——BY:严歌苓


法比的眼睛充满无助和恐惧:这么多天,我都忘了,那个赵玉墨是个什么女人。在地道里我看见她那双手,手不是她过去的手了,指甲上的颜色掉了,指甲也开裂了,像个生来就做粗事的乡下女人的手,脸也不是过去的脸了,讲话、笑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像我小时候跟神父去传教,在小城小镇上见到的船家女人。是她变了,还是我眼睛变了?我这双眼,就是犯贱,就是要去看她,一看她就想,这不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女人吗?不过太漂亮罢了。是不是就为了怕她给日本畜生带走,我才开始挖地道的?我是不是给这女人迷得神经错乱了?敢押这么大的赌注?
窗子里突然传出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英文) 你的赌注是押得太大了。而且你输不起啊。谁也输不起。上帝只给每个人一次生命。
法比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发生幻觉了:神父?!您怎么?
英格曼:(画外音) 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就是想来告别一下我的教堂,告别这把交椅……坐在这把交椅上那么多年,听了你那么多年的谎话,大部分谎话是为了我好,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你自己好……
法比:您怎么想起来告别呢?!
英格曼:(画外音) 总要告别的……或早或迟。今天我感觉有点力气,想出来走一走,很难得,是不是?经过昨天夜里那一场折腾,我的病倒是轻了点。
法比:其实,刚才那些话,我是打算跟您当面说的。恶果善果,明天就是结果之日,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英格曼从聆听忏悔的小阁里走出来:明天我想好怎么做了,绝对万无一失。你带着学生们从地道里出去,我出去跟日本兵纠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孩子们必须有人带,要不她们太危险了,这个城市处处险恶,她们都是些从小受呵护的孩子,出去能走多远?
法比:那些女人们,对南京的大街小巷倒是都很熟。
英格曼:(不容置疑地) 我们不要争了,我从屋里出来,就是为了收回我在这里原有的权力。
法比为他突然出现的威严和独裁深感困惑。
英格曼:再说,我的计划不是赌博。输不起的赌博,我不会押宝的。
英格曼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虽然柔弱,却相对稳定,也没有拄拐杖。
法比愣愣地看着他走到雪花纷扬的天光里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把一桶雪倒入大锅,盖上锅盖。
法比走进来,看见她,欲退出去,她却回过头:还没进来又要出去?
法比:(讪讪地) 哦……烧水啊?
玉墨:你有没有听人说过,雪水是最干净的水。什么脏东西都给它冻死了。要不怎么化出来的水那么清呢?
法比:雪水就是地上的水,河沟里的,水田里的,大江大海里的。
玉墨:变成雪花,落到地上,就干净了。再烧一烧,更干净。这一滴水,要想干净,还要上天入地,先冰冻,再火烧,也不容易。
法比不说话,玉墨转过脸看他一眼。
法比:神父让我明天夜里带着孩子们走。
玉墨:要是我,我也不放心把那些小丫头交给秦淮河边上的女人。
法比:(赶紧地) 神父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是……
玉墨:(打断他) 我知道。
法比:(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
玉墨懒洋洋地对他一笑:我知道神父不是那个意思。
法比:神父说,到时候他会到大门口,引开日本兵的注意力。我觉得老头是想拼死一搏了。他今天咳出的血,一年都不要想养回来。他自己倒是觉得硬朗点了。我看他精神是好些。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不晓得是不是他这样。
玉墨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法比身后:他硬朗一点,你倒又害怕了。什么回光返照?老人得了病,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病病歪歪活百年,有的拖呢!
法比使劲看着她,似乎希望从她那里借到精神力量,也似乎希望她的话能够灵验。
玉墨:(扭头一笑) 发什么呆?坐啊!
教堂/钟楼 日/外
一阵阵风把糖纸送到空中,斑斓的玻璃纸和雪花一起无忧无虑地舞蹈。
书娟举着相机,追踪着一张翻飞的糖纸,飞向一片鬼城般的楼房废墟。
特写:糖纸和废墟被定格。
书娟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特写:取景框里的一个个南京的局部,越发荒凉的街道,新增添的焦黑的楼宇,街角上新添出的几具尸体。
她又登上了至高点,两只脚踏上积雪的塔尖。
特写:她的脚从边沿突出去,微微打颤。
我们听到的是被书娟的感官放大了若干倍的犬吠、枪声、风声,最后,是她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最后是一声夸张的摁快门的声音:咔嗒!
教堂/主楼屋顶 日/外
书娟在屋顶上如履平地地跑着,夸张若干倍的心跳和喘息声是我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她更加熟悉屋顶上的地形,也更加自由和无所顾忌。她不时地停下来,用相机的长焦镜头观察四周。
镜头提供给她的视野里,日本兵们加强了包围教堂的兵力,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日本兵。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谈笑甚至打闹,而是阴森森地慢慢巡走。
书娟用长焦镜头把一个纤细的日本兵身影锁定,慢慢拉近,我们看清了,这是那个日本小兵,虽然孩子气未泯,但冷酷已经在他的姿态和神情中占主导了。
书娟瞪着这个日本小兵,稳稳地摁下快门。
她的脚顺着积雪的斜坡向屋顶边沿滑下,似乎是失足,似乎又是玩耍,惊险地停在离边沿一尺的地方。
她的镜头慢慢睃巡,逐渐锁定了厨房里的两个人影:玉墨和法比。
心跳声和喘息声静止了。
她把镜头拉近,狠狠瞪着玉墨曼妙的身影。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用水瓢把烧开的水舀进一个茶杯,自然而随意地递给法比,一边清淡地聊着:雪水是甜的,泡茶最好喝。可惜没茶叶了。你就当龙井喝吧。不喝就拿它当个汤婆子,暖暖手也好。
她回到灶台边,用水瓢往铁皮桶里舀水。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没找到那把小剪子,就赖我偷的。为一把小剪子,我挨了一场暴打。鞋底子、鸡毛掸子,都来了,当着藏玉楼二十多个姐妹加上四五个娘姨,一个厨子,三个厨房帮手打我。我不恨人家打我,我恨人家不顾我的皮脸,当众打我。就为了一把剪子!再好再贵的剪子,不还是剪子吗?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多一点。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找到剪子了,心里过意不去,就把它送给我了,叫我绣花做针线的时候用。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又从里面拿出一把袖珍剪刀,还能够折叠。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眨眼间已将小剪刀打开,用手指试了试它的刀刃:你怎么把它带在身上?弄不好……
玉墨: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命贱的想死都不那么容易。从十四岁,我就把它拴在身上。不能不给自己提个醒啊。
法比:提醒什么?
玉墨:提醒自己有多贱,为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都挨毒打。还提醒自己,好歹熬出头,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让那个当众打我的人看看,她那顿打打出我的造化来了。为了这点志向,我样样想拔尖,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头,忍别人忍不了的委屈。不过就这点志向,还是跟登月亮一样难。
法比:要不是碰到意外,你跟戴涛……
玉墨:(拎起水桶) 好了,雪水最干净,又经过了冰冻火烧,让我也干净干净。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从通往钟楼的楼梯口转过弯,正看见玉墨拎着水桶走进女盥洗室。
她停住脚步,思考着。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拎着水桶进来,回身拴上门,但是门玻璃破了个窟窿,是多日前被日本兵们砸的。
她把水桶放在地上,迅速地脱下衣服,冻得直吸气。她回头看了一眼门,接受上次的教训,把所有衣服都放在一个马桶隔栅的百叶门上。
镜子也被砸破了,裂缝纵横,映出她许多个不完整的面孔和身体的局部。她小心地用手摘下一块碎玻璃,打量着它像匕首一样的锐角,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它的锐利,然后看着许多碎片里的许多个玉墨,神秘地一笑。
教堂/女盥洗室外 日/内
书娟悄悄地靠近女盥洗室的门,看见门上玻璃的破洞泄露出乳白色的蒸气。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破洞跟前,看见玉墨完美无缺的背影,停在一个姿势上一动不动。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拿着那块镜子,对准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脸上有种好奇的神色,似乎好奇自己的肉体的存在和毁灭可以由这么简单的代用器具解决。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书娟发现她在比画的都是自杀动作,提起气,瞪大眼睛。
叮铃一声,是镜片落到马赛克瓷砖地面上的声响。
书娟呼出一口气来,慢慢地,脸上升起一个鄙薄的微笑:谅你也不会杀自己的;越贱的人越爱活!
玉墨的背影似乎会说话,似乎赞同书娟心里的鄙薄语言,她的背抽缩了,承认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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