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你告诉妈妈,楼下大姐家的小九儿是怎么回事?”
苏隐睡得迷迷糊糊被摇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反应了半天才很疑惑的问。
“小九儿?小九儿怎么了?”
她说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眉头蹙着,一副无辜的样子。
沈含蘩心里松了口气,她这个样子不像是撒谎的表情,这才又让她躺回去,给她盖上被子。
“没事儿,没事儿,小九儿没事儿,你睡吧。”
坐在那儿把苏隐哄睡了,沈含蘩又给她掖掖被子,才悄悄站起来走出去。
关上女儿卧室的门,沈含蘩不禁在心里责怪自己疑神疑鬼,潇潇上次抓麻雀不过是小孩子的好奇心罢了,怎么会去杀了大姐家的小九儿,她个头还不比小九儿大多少呢。
抬头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沈含蘩赶紧去给苏隐做早饭,菜和粥都是昨天晚上准备好的,下锅一热就能吃。做好饭她推开门想把苏隐叫醒,就看见她侧身靠在窗台上往楼下看,脸上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
沈含蘩的心,沉到了谷底。
苏隐穿着崭新的小学校服背着书包跟在沈含蘩身后,看着她强作平静的走在前面,一边不时偷偷抹眼泪,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解。
沈含蘩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有人正在伤害她,让她感受到痛楚一样。但是苏隐很确定,除了自己她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而自己也没有弄疼她。
苏隐抬手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痛让她皱起眉头。但是她知道沈含蘩脸上的表情和自己刚才的表情并不一样,她的表情更像是——苏隐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心痛。对,就是这个她不知道在哪听到的词,那个人还说,人伤心的时候就会感觉心痛。
可什么是伤心?是心脏受伤的意思吗?苏隐抬起手放在胸口上,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在掌心跃动,砰砰,砰砰,好像随时都会跳出来一样。但是刚才她一直看着沈含蘩,并没有人伤害过她的心脏,她为什么会觉得伤心?
五岁的小小的苏隐第一次发觉,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凭逻辑不能解释的东西,也是她很少能感受到的东西——感情。
回到家沈含蘩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面具,像被打垮了一样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她把苏隐的书包从身上扯下来,把书倒得满地都是,然后全部撕成碎片。
苏隐也被她推搡了几下,但是并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站在客厅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疯狂的发泄。
这是苏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暴力不但可以指向物体和非人的生命体,同样也可以指向身为人类的同类,然后她就突然想起了手掌下那团砰砰跳动的心脏。她见过麻雀的心脏,小小的鲜红的一团,和蜷缩在掌心的麻雀一样有着过高的温度。那么人类的心脏是什么样的?
在被沈含蘩揪着衣服拽过去的时候,苏隐心里着魔般的起了一个念头:她一定要看看,跳动着的人类心脏是什么样子的,把它握在手里是不是也会像把麻雀的心脏握在手里一样,让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证据。
“说!你为什么打同学?为什么打同学?你是不是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沈含蘩一边骂一边把苏隐的右手拽过来,狠狠用尺子打在手心,直到打出血痕了还不肯罢休。苏隐拼命的挣扎,狠狠踢了沈含蘩一脚才把手挣出来,她把右手死死藏在背后,怨毒的盯着沈含蘩。
“你竟然打我?我是你妈,你这个小白眼狼!”
“我已经告诉过他别碰我,再碰就把他的手剁下来!”
苏隐说的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用铅笔狠扎同桌的手有什么不对。
“你见谁这么干过?你见过吗?我平时教你的你不学,都在哪学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谁也没干过,因为你们都是蠢货!”
苏隐大声冲她喊,气得沈含蘩一阵发晕,扬起尺子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
苏赫光没想到,自己十年兵役回家后面对的会是这样的场面,常年的兵营生活让他不知道怎么教导自己年幼的女儿,而苏隐看他的眼神也是陌生而警惕。
“潇潇,你过来。”
接近一米九的苏赫光即使蹲着对苏隐而言也算是个“庞然大物”,他努力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善些,然后冲自己的女儿招招手。
苏隐紧靠沙发站着,看着眼前努力想要讨好自己的男人,心里很想笑,因为这个高大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微笑的华南虎,带着滑稽的紧张和小心翼翼。
她记忆里仅有的几次对爸爸的印象,这个男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野人,满脸胡须眼神疲惫。但凭借幼兽的直觉人身上掩盖不了的野性和铁血的气息,让苏隐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苏隐慢慢走过去,男人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小小的身体被苏赫光抱着,完全笼罩在他庞大身躯的阴影下。“潇潇,告诉爸爸你为什么打小朋友?” “因为他们太蠢了。”
苏隐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不屑,在她看来那些连加减法都需要学好几节课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那种愚蠢——好吧,单纯,她在心里纠正自己——的目光让她看了就觉得恶心,竟然还有人愿意拿无知当可爱。
“但是你这样别人会疼,他们的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虽然惊讶于苏隐全无慈悲的表情,苏赫光还是耐着性子给她讲道理。
“伤心是什么?我扎的是他的手,又不是心脏。”
苏隐侧过头,真的很单纯的在问一个问题,她希望自己的疑惑能得到来自父亲的解答,因为她已经对沈含蘩彻底失望了。
看着苏隐一派坦然的表情,苏赫光静了一下,然后摸摸她的头。“带潇潇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他对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的沈含蘩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苏隐彻底见识到了,即使是普通的成年人也未必聪明到哪里去。
一开始他们给她做矫正,每天做一些弱智的极点的所谓训练,最后在苏隐第三次把矫正班里的其他小孩打哭以后,他们忍无可忍的把她踢出了班级。
沈含蘩不死心,又带着苏隐去外地找一个满头白发的专家,那个老头给她头上戴了一个插满电线的奇怪机器,然后问了她一些问题,那个机器就打出一张画着曲线的纸。老头拿着那张纸对沈含蘩说了很久,虽然苏隐一句也没听见,但是从沈含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上,苏隐能猜到那个老头绝对没说好话。
专家给苏隐开了一大包药,起初苏隐也很乖的按时吃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与其在那些愚蠢的大人中间被看来看去,她宁愿安静的呆在家里,活在自己脑海里小小的房间中。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开始变得容易困倦,头疼、恶心的情况也反复出现。更可怕的是她脑海里自己的卧室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很多细节也无法在脑海中勾画出来,有时她甚至记不起自己三天前做过什么。
苏隐感到了严重的威胁,但是拒绝服药是不管用的,所以她依旧装作乖乖吃药的样子,每次趁沈含蘩不注意就偷偷把药片藏在舌头下面,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吐掉。
她开始更加频繁的虐杀小动物,从麻雀到外面的流浪猫、流浪狗。而且每次把动物开膛破肚以后,她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把尸体丢在院子中间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一眼就能看见。
一个疗程的药吃完之后苏隐的状况愈演愈烈,终于有一天沈含蘩爆发了,她把剩下的药全都扔了,然后打电话对那个老专家破口大骂。
听着父母在客厅里激烈的争吵,苏隐露出了得意地笑容。
第一次听说自己要去看心理医生,苏隐并不觉得害怕,她在书上读到过心理医生是做什么的,那些人也不过就是和她聊聊天而已。
那是个晴天,坐了很久的火车苏隐已经有些疲倦了,再加上在车上沈含蘩的喋喋不休,下车的时候苏隐非常没有精神,以至于古德木走进诊室的时候她都没有注意到。
“潇潇,这位是古德木医生,以后他就是你的心理医生了。”
苏赫光推了苏隐一下,她才从意识里回过神,抬起头来。
眼前的男人和苏赫光完全是两种人,古德木不到一米八,穿着很居家风格的白衬衫外套羊毛背心,笑起来温文尔雅,就像一个温暖的太阳。
“你好,苏隐小朋友,我叫古德木,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古德木蹲在苏隐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
他是笑着的,真诚的笑容,但是藏在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被排除在这个情绪之外,平静的无波无澜。
平生第一次,苏隐害怕了一个人,她往后挪着想要躲到苏赫光身后,却被沈含蘩一把推在后背上,踉跄着往前抢了几步。
“医生好,你可以像妈妈一样叫我潇潇。”
苏隐试图讨好这个男人,她小声的回应着,挤出一个笑来,然后看见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轻蔑。
“医生,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