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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 [出版] (郭沛文)


  赵定尧问没有物证,他是怎么下的判断。
  乔先贵告诉他,周友吉总不能是自己敲死了自己。用反证法,就可以排除第三人在场的情况。
  “第一,从凶器来看,这肯定不是什么有计划的谋杀。哪怕稍微准备一下,也会选个利索的凶器,而不是他们屋里洗衣的棒槌,太没杀伤力了。所以很明显,拿棒槌砸是临时起了杀意。
  “第二,田桂芳在周友吉死后还活了那么久,如果有第三人,为什么要留她的活口?活这么久也说明,她中的有机磷毒剂量不大,没有严重到马上影响大脑和神经,应该完全是有意识、可以出去求救的,但她又为什么没有?鼓匠和邻居们撞开门的时候,发现屋里就锁着夫妻两人,如果当时有第三人进来杀了周友吉,难道田桂芳还帮他走后锁门?显然不可能。既然这些都讲不通,那敲死周友吉的,就只能是田桂芳了。”
  赵定尧挠了挠警帽下的鬓角,夸他想得还挺仔细。
  “但是我觉得你这个反证法,还是容易忽略一种可能性,有一个人……”
  “我晓得你想说谁。”乔先贵问他说的是不是村里传的田桂芳在修梅镇的那个相好。如果是一个和田桂芳有感情的人,就有可能出现在现场,杀了周友吉,田桂芳还帮他打掩护。
  赵定尧点点头,乔先贵说,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也非常小。
  赵定尧追问为什么,乔先贵却推了下他的肩膀笑着反问他,是不是从小就在县城长大的。
  “这有什么关系?”
  他这么问,赵定尧显得不高兴了,仿佛小时候因为家里条件还不错,被人指责“不够工农阶级”“不够光荣”。
  乔先贵指着公安局院墙下的那辆边三轮,让他看看上面的黄泥土:“你没在乡下住过就不知道,像昨天覆船村的那片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连条柏油路都没铺。
  “那地方人口流动其实不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来的陌生人是哪户的亲戚哪家的客,心里都非常清楚。真要是来了个谁也不认识的外人,那村民都跟防特务似的警惕。田桂芳在修梅镇那边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个相好先不说,就算真有,我觉得他也没来过田桂芳家里。你还记得昨天村主任说的那个老汉早上起来解手遇到的女人吗?好几个村民都说见过她,还能讲出她离开村子的大概时间。田桂芳有相好的传言本来全村都知道,真要有个男人来找她,你觉得会没人注意?”
  赵定尧双手叉腰,低头看着自己的黑皮鞋思考了一会儿,承认乔先贵讲得有道理。
  接着两人沉默了片刻,明显都心有所想。
  赵定尧小声问乔先贵,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按他刚才说的,差不多找上面结案算了。毕竟局里最近还有一个影响极坏的入室抢劫枪击案没有破,犯人存在二次作案的可能,十分危险,任务重、压力大。
  乔先贵点点头,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准备再去停弦渡镇上问一些事情,问得差不多了,就结案算了。
  “你还想去问什么事情?我骑边三轮带你去。”赵定尧立即表示。
  乔先贵摆摆手,说昨天清明节都没闲着,今天局里好不容易给半天假去挂青祭祖,让他别耽搁了。
  “我还是很在意那个失踪的小孩周启森,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想要搞清楚农药瓶子上他的指纹是怎么来的。我推测啊,很有可能,周友吉当时是指使儿子去买的农药,所以想去问问那边‘生资’[10]的人。”乔先贵指着边三轮旁边自己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说骑过去也快。
  “那也有二十里路呢,”赵定尧劝他,“我觉得你想的也八九不离十,没必要,干脆结案算了。”
  乔先贵犹豫了一下,告诉赵定尧还是想去一趟,不然心里不踏实。
  “你今天就不回老屋去,给祖人们挂个青吗?”赵定尧开玩笑说,“工作再积极,忘了祖人,小心他们发脾气不保佑你哦。”
  乔先贵把手上的几张照片放进军绿色的帆布挎包,说自己老屋在澧县火连坡,一百多里路太远了,放半天假也不好回去,不如继续工作。
  一路上,清风不停拂过耳朵,乔先贵哼起几首苏联小曲。骑车虽然比不上坐边三轮快,但也悠闲惬意。
  穿过停弦渡镇口,他停好单车,整了整着装。
  “您好,打扰一下,我临澧县公安局的,找你问点事。”
  “问什么事哦?”生资的营业员放下报纸,打了个大哈欠。
  “放心,不找你麻烦。我就想问问,你们这里卖不卖乐果农药[11]?如果卖,帮忙看看生产日期,是不是1991年8月5号左右生产的?”
  “等着啊。”
  营业员起身在后边的货架上找了找,背对着他说:“还真是,这里的乐果农药,正好是去年8月5号生产的一批,益阳农药厂生产。”
  和周家土屋里那瓶农药对上了。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周友吉的?覆船村三组的。”乔先贵连忙问。
  营业员摇头,说不认识。
  “那……”乔先贵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最近有没有一个小孩来买过这种乐果农药?”
  “这个我知道啊,有。不过是另一个营业员卖的,她今天挂青去了。”营业员说,“我当时就在旁边吃苞谷,还听到他们两个讨价还价呢。”
  “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
  “差不多,男孩儿。”
  乔先贵表情有些急躁,问说了些什么是否还记得。
  “一开始问他要买什么,他说要买敌敌畏。然后就给他说啊,敌敌畏两块两毛五分钱一瓶。他从口袋里面搜出几张钱,问有没有便宜点的。就问他买来做什么的,他讲不出,又问是谁让他来买的,他说是他娘。又问他家买来做什么用途的,他说是种田的,我们就拿了乐果给他,说那估计是杀虫的,这个效果和敌敌畏差不多,便宜点,只要一块九毛五,他就买了。”
  “他说是……他娘让他买的?还说他家是种田的?”这明显和那家人的情况不符,他家没有田。
  “是的,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当时一边讲,一边盯着墙上的蜘蛛看呢。”
  乔先贵不敢相信,只好微张着嘴,上唇一角翘起,眉头紧皱,上翻眼珠,望着供销社低矮的天花板。
  那些泛黄腻子上结着的蛛网残丝,好像离他特别遥远似的。
  天很黑,但星星很亮,像是被谁零零散散抛撒在天上。
  周启森走累了,坐在柏油公路旁一棵大杨树下休息。他一边找最亮的那颗星星,一边在想《水浒》中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打书[12]匠说过,梁山泊那一百零八位好汉,都是天上的星星下了凡。他就想,自己会不会其实也是哪颗星星变的。
  在他小时候,父亲周友吉出门去给丧葬的人家做打镲演奏的帮活,时常会把他也一起带上。
  参加葬礼除了混一顿酒席好菜外,他最期待的是可以在夜里听打书。打书匠们拿着系了红绸缎的鼓槌,一边敲着一面小鼓,用抑扬顿挫的腔调,讲一整夜故事,陪守灵的人们打发时间,送亡者上路。村里最出名的打书匠拿手的故事有两类——身为小孩子的周启森不喜欢他讲那些秀才和小姐偷情的下流故事,就喜欢听他讲英雄名将与《水浒》好汉。
  但因为大人的爱好和小孩子正好相反,打书匠更愿意讨好他们,往往就偷情讲得多,好汉讲得少。
  《水浒》的好汉故事中经常死人,周启森如今不怕了,但记忆中小时候的自己,对于死人是非常害怕的。
  起先是因为邻居大哥哥总给他讲述人死之后的恐怖,说尸体有怨气便会变成僵尸,从棺材里坐起来,变得力大无比,见到活人,就用又尖又长的指甲,戳烂他的喉咙。
  后来6岁那年,父母带他参加亲戚的葬礼,他知道屋里有死人,吓得哇哇大哭,怎么也不肯进门。父母硬逼着他进去磕头,拼命反抗也没用,往外跑又被抓住揍了屁股拖回去,来来回回两三次。于是周启森看见那尸体躺在竹床上,脚下燃着一盏煤油灯,穿着黑色的布鞋、布裤和布衣裳,脸上盖着一块花手帕;手和脖子,凡是露出来的皮肤,都是惨白的,散发出逼人的寒气。明明心脏“咚咚”跳得好快,全身的热血都冲向脑门,却只感觉到浑身发冷。
  两腿一阵温热过后,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尿了裤子。
  明明是葬礼,灵堂边有人哭得那么伤心,他却听到门外有人在哈哈大笑,说一个小孩怕得尿了,喊别人快来看。父亲觉得他丢人,从那以后要是接到白事的帮活,便会带着他过去练胆。
  于是,他开始同父亲一起出发,替父亲拿着铜镲或唢呐,去到那些有亲人过世的家里。奔丧、停灵、守灵、入棺、出殡、下葬,一般待上两三天才能回家。有时父亲接事的人家远,在别的镇上,事主家里下葬或者结钱拖沓了,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晚上,披星戴月走好几里路回家。
  但周启森知道,如今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
  回想着那些葬礼,每次到场之后,父亲会去同其他共事的人一起演奏。周启森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主人家也会赏他一杯茶水。他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那些宾客进灵堂来,磕头、痛哭、叫喊、瞻仰,然后去外面的大棚入席吃饭,等着晚上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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