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挂历上写着,少林寺在河南的嵩山。所以他准备一直向北,穿过湖南和湖北。他弄不清楚那么多陌生城市的名字,但又觉得没关系,自己只要跟着北斗七星的方向走,就总会到达少林寺的佛门。
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在寺前久跪三天,来通过老方丈的考验;想好了如何交代自己出家的原因,他打算告诉方丈,自己本来是想成为梁山好汉的,但是梁山泊已经不在了,如今只能投靠少林。他也知道少林与世无争,佛门清净,必先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他明白需要先诚心坦白罪过,才能丢掉旧的名字,得到新的法号,重生成为好人。
这些都是喜欢看连环画的同学给他讲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到了少林寺,就把自己杀害父母的所有罪过告诉方丈。
这些罪过该从哪里说起?周启森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个问题。
自父亲大雪那天回来之后,周启森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频繁的醉酒和越来越凶狠的打骂。从扫帚抽到椅子砸,从屁股疼到胳膊腿脚伤再到鼻青脸肿,有时候伤在娘亲身上,有时候伤在周启森身上,一开始娘亲还会在他挨打的时候过来护着他,次数多了,也懒得护了,反正都要挨打。
周启森整天提着心吊着胆,害怕回家又闻到酒味,又要疼。但后来疼了好,好了又疼,到最后其实也就不那么疼了。
有一天,他感觉自己“顿悟”了一个其他小孩都不知道的秘密:挨打能有多疼呢?最多也就是被打死。但是他在葬礼上看了太多的死,再清楚不过——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周启森几乎是在想通这个道理的刹那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命其实很轻,轻得就像水,可以非常随意。
他当然也希望父亲能够有所改变,让这个家回到从前的样子,等自己长大成人了孝敬他们,这最好不过。但如果改变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父亲,自己是儿子,哪怕被他打死……甚至,一段时间以来,周启森总会忽然想起方鼓匠,想起他在酒席上说的那个1960年澧县如东杀了孩子煮来吃的刘家远。他想,无论如何,父母有养育之恩,如果是在饥荒的年代,子女也许不应该有太多的怨言。
这天,周启森回到家,难得见到父亲没有喝酒,正在堂屋整理他的拉网,可能是准备去捕点鱼。
他走到热水瓶那边,主动给父亲的搪瓷杯添了茶,恭恭敬敬端给父亲喝。
“今天在村一组遇到姚老师了,他一直还记得我聪明、成绩好。”周启森随口一说,本是想让父亲开心一下,“他让我给你讲,现在可以出点钱送我读初中,再考高中,将来读书出来有出息了,带你们过好日子。”
父亲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回了他几个字:“老子有钱也不出。”
周启森愣了一下,然后垂着脑袋知趣地走开了。
虽然他知道家里没钱,父亲好像也说得轻松,没发什么脾气,但这句话却让他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止都止不住。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把头埋在充满受潮稻草气味的烂枕头下,哭得天旋地转。
他才14岁,一边哭一边想上学时学过的那些课文,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解释父亲表现出来的这种令人绝望的冷漠,最后他想到的是“抛弃”。
虽然大家还在一个屋子里住着,但父亲已经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自己。周启森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却会害怕被父亲抛弃?这些在头脑里难以想通的问题,让时间流得很慢,他记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好恨。
过了不久,房外的父母不知为何又争吵起来,父亲没有喝酒,讲话却比醉酒时还要难听。
“你生的那个小杂种,今天还给我说想让老子出钱让他读初中!你说好笑不好笑?晓得你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这个小杂种,还让老子帮你养这么大,老子真是瞎了眼。”
“你积点口德!周友吉!嘴巴长了蛆吗?”
“我讲错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搞的时候怎么不积德呢?你不要以为老子不晓得,你敢做不敢当啊?那个小杂种到底是谁的?”
“是狗的!老子和狗杂种生下的小狗杂种!”
“真的下贱!你那个小杂种和你一样下贱!还想骗老子白养他!你怎么不带他去找他亲爹呢!修梅的那个狗杂种,你还不想承认吗?”
“老子承认啊!老子就是和狗生出来的狗哇!狗还读什么初中哦?活得像条狗就不错了,你周家世世代代都是穷狗的命!真的是瞎了我的眼,当初怎么就遇到了你!”
……
这场对骂持续了很久,周启森咬紧牙听着,一开始是伤心,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伤心转变成了愤怒。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夫妇二人这样来回羞辱?这娘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一直把自己当狗看!他忽然生气极了,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家里原来是猪狗不如!他想起打书匠讲《水浒》中的“风雪山神庙”,这夫妇二人真是奸恶的小人露了真面目啊!而自己是受辱的林冲,要是手里有那酒葫芦长枪,非得出去剜了他们的心不可!隔着一扇门,父母的辱骂还在继续,周启森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却连一把剪刀也没找到。
没关系,周启森想到,硬来没有胜算,那不如就“智取生辰纲”,给他们下敌敌畏!他翻开床铺的稻草,拿出一坨棉布手帕,小心翼翼展开来。那是往年拜年,叔叔悄悄给的压岁钱,他一直没怎么舍得用,数了数,竟然也有二十块了。
他狠狠咬着自己的臼齿,嘴里好像都冒出了石头撞击时会有的怪煳味。
那好啊!明天就到镇上买药去!
现在还剩十七块八毛,他把钱拿出来数了数,又塞回裤兜继续走,腿有点酸了。
走到嵩山少林寺,一路上需要多少钱做盘缠?他不知道,但是肯定得非常节省才行,毕竟一瓶农药,就花掉了一块九毛五。
他记着自己是下午7点离家出走的。
往父母煨在灶边的中药里倒了半瓶农药,回房把旧旧的军书包挎在肩上,就出门了。
这漆黑的夜里,还在一直沿着公路前行的,除了周启森已经没有别人了,偶尔有一辆卡车或者拖拉机经过。再走一阵,他的解放鞋里全是汗,又滑又紧,脚也开始烧疼。他记得大概穿过了两三座桥、很多田地,又经历了一些看上去和停弦渡差不多大小的乡镇,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有在农村从没见过的高楼房,电线连着整齐的电线杆和路灯,水泥马路平整又宽敞,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到了荆州。
他看过同学家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如果一直向北,最先到达的大城市,就是湖北的荆州市。
开始体会到辛苦了,原来一直走路是这么累,都快走了一晚上才到荆州啊。按照这样的速度,也许一个星期不停地走,才能走到嵩山少林寺。不过他又劝自己先别气馁,总能想出来一些别的办法。荆州是个市,和管辖临澧县的常德市一样,是个大地方,应该也会有汽车站吧?
坐汽车过去少林寺,不知道要多少钱,手上的这些够不够?自己是未成年人,可不可以买票?他都不懂。
但是可以不耻下问!他突然想,《水浒》里那些好汉当年走南闯北,可不仅凭着一双腿脚,也还是凭着聪明的头脑。
他又抬起头,想再去看天上那些星星,找它们借一点前行的动力,却看到一块挂在路灯下的铁牌,上面白底红字写着:“常德澧县欢迎您!”
澧县只是临澧县的隔壁县。
周启森有点眼冒金花,差点没站稳,简直尝到了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发现路尽头的肉柱子是佛祖手指时的那种滋味。
他在朋友家的中国地图上悄悄比画过。从临澧县到河南嵩山,大约是他小臂那么长的距离,有500多公里;到他的第一个小目的地湖北荆州市,差不多是食指的长度,在100公里左右;到澧县有多远呢?差不多一粒大米就够了,10多公里的样子。况且停弦渡还是直接与澧县接壤的乡镇,只隔了一座去年刚修好不久的张公庙大桥。
这样下去,走到荆州都得好几天,嵩山少林寺突然变得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了。
周启森虽然还在继续往前走,但意志消沉之后,不只脚疼,肚子也开始饿了。这县城的深夜,到处都是房子,却不见半个人影,安静得让他害怕,几声响亮的狗叫突然传来,他哆嗦着弯下腰,喘着粗气躲进一条小巷。他从小在农村就怕狗,一边喘气一边快步往小巷中走。偌大的县城中是大片的黑暗,小巷里几乎家家都熄了灯,但仍有一扇窗户还亮着光。他走过去趴在窗台上悄悄往里面看,只见到那昏黄的电灯泡下,有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菩萨抱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慈眼低垂,仿佛是在看小孩,又好像是在看向他。周启森腿脚一软,便跪在窗前,开始忏悔,嘴里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轻喊“菩萨啊,救救我!”。喊着喊着,他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哭起来,哭得泪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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