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你怎么了?”
窗里传出菩萨若有似无的细微声音。周启森不停抹着眼泪,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显灵的声音,又或者是自己的幻觉,他不敢放过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号啕大哭着回应道:“让我回去吧!可不可以让我回去啊!我不是故意给他们下农药的,我后悔了!菩萨!菩萨!救救我!把这些变回去!”
“你给谁下了农药?”
“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太歹毒了,真的对我太歹毒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临澧停弦渡的……”
周启森啜泣着,感到两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虽然鼻涕堵住了鼻子闻不出太多气味,却也能嗅到一点雪花霜的香气。
“你进屋里来。”不是电灯泡下的菩萨,是个年轻女人。
“我不是菩萨,是菩萨的信女。”
女人打开热水瓶,倒了杯温水给周启森:“你给我讲讲,你父母是怎么对你歹毒的。”
周启森抹干了眼泪,双手捧着水杯,才看清楚女人的长相。短发、漂亮、城里人的白衬衣,要不是胸前戴着一串念珠,真像是同学家墙上中国地图旁边挂历上的时髦美人。
“你讲呀!”
女人催促他,他吞下一口温热的水,把自己的一切慢慢讲了出来。
起初,周启森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自己是哪里人、家里是什么条件、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就讲不下去了。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们歹毒的?”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很歹毒,硬要逼我去看死人……”周启森带着哭腔说。
想到父亲逼自己看死人的事,记忆的闸门就被打开了,周启森的讲述慢慢开始流畅起来。
一路上的回想是一种记忆的练习。被迫去的葬礼、打书匠、《水浒》、不吃肉的鼓匠、怎么看待生与死、娘亲的偷情传闻、拜年回家的争吵、偷听到父母对自己的侮辱、买农药、下毒与出走……他事无巨细地讲,掏心掏肺地讲,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了,从来没有地方可以说出来。
“罪过……”
女人转动着手中念珠,嗟叹一声,然后站起身,让周启森跟过来。她递了三炷香给他,让他在菩萨面前拜一拜,诚心悔悟自己的罪过。周启森照做了。
“这么晚了,你从临澧走过来那么远,也累了,就先在我家睡吧。”
女人把周启森领进房间,说自己一个人住,只铺了一张床,让周启森就睡那张床。
周启森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外套和磨得破损的解放鞋,躺了上去。他实在是累了。和家里的煤油灯不一样,女人拉了门边的细线,白炽灯就灭了。周启森看着床头的鸳鸯浮雕,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终于缓缓闭上。蒙眬中,他好像听到开门的响动和单车链条的声音。
他想睁眼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走了,但实在是太疲倦,眼皮和身体,都不再听使唤,不能动弹。
这都是梦吗?不,如果是梦,他觉得自己醒过来,回到那样的家里,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会不会是悄悄去找公安来抓自己了?那也罢了,大不了一死,死无非就是比疼更疼一点,反正也已经疼够了。再说,也许死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好汉,会不会变成一颗星星,回到天上……
第二天上午,阳光斜着从窗外进来,把他从沉睡中照醒。
他还是感觉很像梦,但那床头红漆的木雕鸳鸯、散发出淡淡雪花霜香味的枕头让他清楚,这是真的。
很快,他被门外飘来的另外一种香气所吸引。
“小孩,吃早饭了。”
女人端了一只青花鲤鱼戏莲叶的白瓷碗进来,碗中插着白瓷汤匙。
那是猪油的香气,女人为他煮了两个白水荷包蛋,只是放了些盐和酱油调味,撒上葱花,舀了勺猪油随汤匙一起浸入热汤之中。
周启森吃得连一滴汤都不剩,甚至不停用舌头去舔碗底的咸味。
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以往所有宴席上的大菜都不能比。
3
“先贵!先贵!”
1992年夏末的临澧县公安局,骄阳把一切都照得发白。乔先贵转过身,大厅外台阶的蓝色瓷砖是白的,地面的灰色水泥是白的,车棚的绿色棚顶也被晒成了晃眼的白色。
边三轮的引擎声熄灭,赵定尧把钥匙扣在皮带边,朝着乔先贵小跑过来。
他看起来热极了,灰绿色的夏季警服胸前,浸着大片的汗渍。倒是那一颗颗铜纽扣,在正午的太阳下金光闪闪。蓝底红边,里面印着红五星、黄长城、白色“公安”字样的袖章,也仍是干干净净的。
“你就不能讲究点?这么好看的警服,怎么老是被你穿得松松垮垮,邋遢相,不威武。”赵定尧向来注意形象,见到乔先贵衬衣的下摆都不塞进裤子里收好,就总爱批评两句。
“我刚去‘一完小’那边搞完事回来,太热了就管不了那么多。”
“搞什么事?”
“几个混混在一家小餐馆里面打架。他们拿铁棍搞的,搞成了重伤,现场到处都是血。有两个人送医院去了,有一个伤得很重,不晓得还救不救得回来。”
“那就要看他命大不大了,打架能有什么好下场……”
赵定尧叹了一句,说自己刚从澧县公安局回来,上次联合侦办的抢劫案,给他们送了点材料过去。
乔先贵问是哪个抢劫案,赵定尧告诉他就是去年年底的摩托飞车抢劫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两个年轻人,在临澧、澧县、津市一带流窜作案,骑着摩托车搞抢劫。一个人骑车,另一个坐在后面,专门看准了那些有钱的女人下手。不是抢她们的包,就是扯她们的金项链和金耳环。摩托车速度快,人力气也大,好几个女人摔在地上差点骨折不说,有的老太太耳环被扯掉时耳朵肉都被扯下来了,鲜血直流,只可惜仍然没有抓到那两个畜生。
乔先贵说听着都疼,怪作孽的。赵定尧撇撇嘴说好在最近消停了,就是不知道等到了年关,会不会又出来作案。
“不管今后作不作案,还是要赶紧把人抓住的,得还老百姓一个公道。”乔先贵说,等自己手头的事忙完了,也要来跟一跟这个案子。
“你?有空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眼圈都黑得跟个国宝熊猫似的了!”赵定尧拍着他的肩膀揶揄完,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还记得我们清明节办的那个事吗?停弦渡覆船村那对吵架后喝药的夫妻?”
“当然记得。”乔先贵问他怎么了。
“他们不是有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澧县公安那边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上个星期被澧县的一个女人登记领养了,运气好呢!”
“哦?”乔先贵面露诧异。
“澧县公安的人说那姑娘家条件不错,人也很好,就是婚姻不太好。她结婚后很久都怀不上孩子,男人就悄悄和别的女人好上了。男人和别的女人好的时候呢,她又怀了孕,生了个女儿,事情发生后,两人离了婚,男人就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跑了……”赵定尧说完,又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批评如今90年代真是大退步,男人们都开始学国外的那种歪风邪气,讲究风流潇洒,不愿再负责任,所以社会上混账越来越多,好男子汉越来越少。
“停弦渡那个案子啊,我其实……总觉得还有点不太清白。”乔先贵喃喃自语,陷入思考,好像并没有听进赵定尧说的话。
“先贵啊,你有时候就是太轴了。你手上的事情这么多,一年到头不给自己放个假,都累成什么样了?”赵定尧赶紧让他打住,“这个事情已经结案了,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但是……”乔先贵的疑虑仍在发酵。
“但是什么但是?90年代有你这样责任心太强的人,我看也不行!现在这个结果是最好的,”赵定尧劝他多想想,“那孩子在澧县县城,不比在农村那样不幸的家庭里面好多了?没准以后还能成个人才,对他自己、对社会都有好处。你说有几个农村孩子,有这样的机会,得到这种条件,改变自己的命运?”
“好吧,你讲得也有道理……”乔先贵轻轻点头,“那就算了吧。”
一阵风吹过来,吹出干燥的沙土灰尘的味道,男人用手掌揉揉眼睛,愈发显得疲惫。
女人打开门缝,只见一位穿橄榄绿制服的公安正扶着自行车把,大拇指正在扳动车铃。
“您好,我是临澧公安局的。我叫乔先贵,请问这里是不是崔静莲家?”
“是啊。”女人只露出半张脸,身体依然藏在门后,平静地回答他。
“你就是崔静莲?”
女人打量着他,点点头。
乔先贵问她上上个星期,是不是登记收养了一个临澧县停弦渡镇覆船村的小孩,名字叫周启森。
“对啊。”崔静莲把门拉开,乔先贵才发现她挺漂亮的,披肩的长发垂在干净整洁的墨绿色连衣裙上,要是笑一笑,应该是个美人,但她完全没有表情,太过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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