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浩南仔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虽然黎万钟和崔远都在“澧县”这个空间里活动过,但是从时间上推算,他们彼此的人生几乎正好错开,应该不存在直接的恩怨。
如果有交集与恩怨,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崔静莲了。她满足与黎万钟相互接触的条件,又是崔远此后在澧县最为亲近的人。她最有可能导致了两人后来的接触。
“崔静莲是怎么去世的?”罗门轻轻问了一句。
“一场车祸。”
1998年负责处理那起事故的罗警官,如今已经调到了县检察院工作。在澧县公安局的帮助下,罗门和浩南还是找到了他。
“那次出警,我印象比较深刻,是一起有点复杂的车祸。”
根据罗检察官的描述,1998年,大洪水退去后一两个月,崔静莲带着她的儿子崔远在街边行走时,在丁公桥附近被一辆速度极快的摩托车给撞死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摩托车手肇事逃逸,除此之外案子全是疑点。
因为丁公桥是当时澧县较为繁华的县城中心地段,那起车祸目击者众多。有几个目击者声称,崔静莲是自己朝摩托车冲过去的,也有人说不是,那摩托车开得快又东倒西歪,肯定是车手喝了酒,分歧挺大。
“后来我们得知,崔静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特别稳定。到底是车撞人还是人往车上撞?说不清楚。”
找到肇事摩托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好在案发第二天,肇事者就主动投案自首了。
来者是一位50多岁的男人,名叫张广生,家住新河那边。他承认自己前一天下午喝了酒出去买鱼饲料,回家的路上在丁公桥撞了人,因为害怕就逃走了。他称自己回家后非常后悔,考虑了一晚上,决定还是前来自首。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自首的人和现场目击者的描述有些微出入。他体型偏胖,而目击者大都说肇事者看上去偏瘦;他年纪较大,肇事者虽然戴着头盔看不到脸,但目击者几乎都感觉应该是个年轻人。
“我们简单调查发现,这个张广生还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应该是叫张明明吧。好巧不巧,他老子那天在家里喝了酒出去买鱼饲料,他也在朋友家喝了酒,两人都是骑摩托车回去;他老子的膝盖上有瘀青,他的膝盖上也有瘀青,说是在亲戚家里摔的,亲戚都可以做证;他老子那天穿黑衣服、牛仔裤,他也穿的是黑衣服、牛仔裤。”
罗检察官说,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儿子的体型明显要比老子瘦一圈。
“那岂不是很有可能,父亲自首是给儿子顶罪来了?”浩南听懂了他的意思。
“对头。”罗检察官说当年他们也很为难,因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于是把受害人崔静莲的儿子喊了过来。
“他当时什么反应?”罗门问。
一个外表斯文的小伙子,背着挎包,脸上挂着怒相,急冲冲地往里走。
“老子今天要看看是哪个畜生!”
刚到门口,他已经成了一头疯牛,满眼通红,叫嚷着报仇、一命偿一命之类的狠话。
看到那穿黑衣服和牛仔裤的老头畏缩成一团,下意识地在向后躲时,他却有些愣了。
“抓错人了。”
积攒的火气充盈了崔远的身体,好像得靠重重的呼吸慢慢泄掉些,才可以正常说话似的。终于,握紧的拳头松开,他告诉警察撞死他妈妈的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没这么老,也没这么胖。
“他还有个儿子,那天正好也喝了酒。要不要把他也喊来,你再认认?”
“儿子?”
听明白父子二人的情况之后,崔远的表情慢慢转变成一种诧异。
“小伙子,我给你讲啊……”这时,那老头颤着舌头说话了,“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子。喝些酒了不明白……我有罪!”
一记响亮的巴掌,老头扇在自己脸上,接着他跪了下来,给崔远磕头。
“我晓得我没得这个资格啊,不过我还是想求求你!”
他一边磕头,一边求崔远不要冤枉好人,不要冤枉他儿子。
“要我们喊他儿子过来不?”
死者为大,警方也觉得崔远绝望和愤怒的样子怪可怜的,说会优先考虑他的诉求。
“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崔远站在门口,背对着那位父亲,却慢慢变得格外安静。
到最后,他眼睛都不怎么眨动了,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
只能听到那位父亲的小声抽泣。
很快,那儿子过来了,穿着白衬衣和休闲裤。崔远斜着眼睛瞪着他,咬紧了腮帮子一言不发。
“爸爸。”
那儿子紧抿着嘴,喊了父亲一声,还不知道身边的崔远就是死者崔静莲的家属。
“你看他像不像?”
警察指着儿子问崔远,崔远却犹豫了,几次想要开口,却好像说不出来话似的。
“哥郎,我求求你了!”那父亲又开始苦苦哀求起来,“我自己犯了错误,你就让我自己承担好不好?我儿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呢!哥哥!我儿子还那么小,正是求前途的时候,媳妇都还没讨一个,我就他那么一个儿……”
父亲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儿子就把头扭到一边去,用力一挤,眼泪也出来了。
崔远问警察,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判。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还逃逸,那肯定三年以上呢。”警察回答崔远,具体也要看检察院和法院,五年七年讲不定。不过这是从刑事责任上来说,民事赔偿是按照去年的社会平均收入来算的。
“你妈妈还这么年轻,不满60岁的统一是十万多点,我估计。”
警察自顾自地说,一抬头却发现崔远也哭了。两条泪痕挂在他脸颊上,泪水汇聚到下巴往下滴。
他嘴角下垂,用一对泪眼望着那对哭泣的父子。
“钱我们尽量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赔给你,哥哥呢……”那父亲喊道,“只求你不要冤枉好人呢,不要冤枉我儿子!”
父亲说就让他个老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讲五年七年,就是八年十年、无期徒刑都可以去赔这个罪。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你。”崔远泪流满面地对他说,“衣服裤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罗检察官记得,当时崔远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外走,不小心踉跄摔了一跤,包里掉出一把大大的裁缝剪刀,自己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学裁缝的。
罗检察官印象更深的是,最后父亲张广生被判去坐了几年牢,崔远本来可以要求民事赔偿的,但他坚持一分钱不要,说这些钱只会让人伤心。
后来,不论是在公安局还是检察院,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像这样不要钱的人,罗检察官再也没遇到过。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中一直有个名叫崔远的年轻人。
他感觉那是个心软到古怪的年轻人。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曾经也有哭成那个样子的时候。”
坐回车上,罗门很是感慨。
“刚刚罗检察官说的也确实有点古怪,他为什么不要张家的钱呢?”澧县公安局陪同的警察忍不住问了一句。
浩南说,可能是被张广生舍身庇护儿子的父爱感动了。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世上只有瓜连籽,哪有听说籽连瓜?”当地警察的语气中透出不可思议,说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这样的案件也处理过不少。根据他的经验,在这边县城犯了事,儿子想给老子顶包的,确实是一个都没有,但老子想给儿子顶包的,那可多了去了。
“娘老子疼儿子这种事,真是写在人的基因里的,我给你们讲!”他滔滔不绝地讲起父亲对自己的好,说父亲有时候慈爱有时候也威严,自己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说当老子的心肯定不会坏,一心只盼着儿子能出人头地有出息,过上好生活……
浩南和罗门安静地听他讲,既没打断,也不反驳。
人经常基于自己的体验营造一些让自己笃定的幻觉概念,仿佛全世界都一样。殊不知同在这世上,他人的生活也许与你南辕北辙、千差万别。
崔远的眼泪他无法理解,那最好就不要理解。
“总之这么看来,崔静莲车祸的肇事者,肯定是张家父子,”浩南把话题重新拉回案子上来,“不管是张广生自己撞的,还是他在帮儿子顶包,应该都和黎万钟没什么关系。”
“那接下来,你们还想查什么?”当地陪同的警察问。
浩南刚驾车驶进一座静谧的小区,当地警察便说可以停车了。
他一头钻进小区棋牌室,喊了一声“老曲”,便领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带着几人,走到一排低矮私家车库的位置。当地警察告知罗门和浩南,这里就是老曲的家。
“老妈子!给他们倒茶!”
卷闸门半掩的车库里有张靠墙的床,还有吃饭的桌椅、沙发、空调、冰箱和电视。
“不用,不用……”罗门连忙推辞。
“你们不要看我住在车库里,茶还是好茶呢!”老曲笑呵呵地介绍,自己老伴姓梁,双方的原配都已经过世了,是后来打伴住在一起的。两人租住在这间车库,是不想给后人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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