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先贵想不出一种形容,但他想起不少在工作中见过的死人脸。他暗暗觉得要是他们可以睁开眼与人交谈,也许就是这副样子。
“我可以进去吗?”乔先贵把单车一推,停在门边,把帆布包挎在肩上。
崔静莲让他进屋来,问他有什么事。
“哎呀,你就是周启森吧?”
乔先贵第一次看到周启森的时候,他正坐在缝纫机前看书,双脚轻轻来回踩着踏板,好像觉得那很好玩。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照在他剪得整齐的平头上,透出棕亮的颜色,也把他白白的的确良衬衣照得通透、干净。这哪里像是农村出来的小孩?他这么恰如其分地待在这个可以称之为“小康”的县城住所里,没有任何不妥。
乔先贵不禁低下头看自己的腰,制服的下摆又忘了塞进裤子里,反倒显得一副邋遢相。
“周启森是他以前的名字,”崔静莲对乔先贵强调,“他现在改名了,叫崔远,跟我姓了。”
周启森转过头,小孩子的眼睛终究还是藏不住东西,惊恐和警惕在他绷紧的脸上表现出来。
“好,崔远。”
乔先贵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他的海鸥牌照相机,一边解释,“是这样的,你们澧县这边的手续都办好了,但是我们临澧也要走一些手续。我先给你们拍张照,好吧?”
崔静莲走到崔远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乔先贵问是要分开照还是合照。
乔先贵说,那就合照吧,举起相机,等他们站好看向这边,拍了一张。虽然他没有说“笑一个”,但在按下快门的刹那,取景器里的两人却都像本能似的,露出了亲生母子一般腼腆但自然的微笑。
如乔先贵料想的那样,崔静莲笑起来的样子挺动人的。
乔先贵把海鸥相机收进帆布包,又拿出黑色的指纹捺印盒和一张白色的卡纸,走过去放在缝纫机台上。
“还要登记一下小孩的指纹。”
崔远乖乖伸出双手,乔先贵不声不响地给他的每个手指都涂上油墨,然后将指纹一一按捺在卡纸上。
“我的指纹要吗?”
崔静莲直勾勾地看着乔先贵的眼睛,乔先贵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不好意思。
“啊,就不用了。”
他把工具整理好,收进自己的帆布包,又拿出钢笔和记事本,“我们聊一下就可以。你收养了这个小孩,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那天去长沙办事,在街上遇到他。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很遭孽的样子,听他讲话又是我们这边的方言,就问了他情况。他说他是临澧人,父母总是虐待他,他被他爹赶出来,离家出走跑到长沙,我们就遇到了。”
“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4月7号,清明节过了几天。”
乔先贵一边站着书写,一边问崔远是哪天出门的。
“4月1号晚上,清明节前几天。”
“为什么要去长沙?”
崔远小心翼翼地说他本来想去深圳的,就一直往南边走。走了三四天,身上的钱用完了,发现才只到长沙,都没有出湖南,觉得走不动了,就在长沙落脚了。
“又是为什么想去深圳呢?你有亲戚在那边?”
“没有。”
乔先贵抬起头看,崔远的眼神一直在闪躲。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就想去看看海。再又听说深圳打工可以挣钱,我也想挣钱,有钱了就不用受欺负了。”
乔先贵不为所动,问他走到长沙,中间经过了哪些地方还记不记得。
崔远称反正就一路往南边和东边走。到过常德、汉寿、益阳和宁乡,再就到长沙了。
“你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路上吃的什么?”
“我叔叔过年都给我一点压岁钱,我一直存着,饿了就买点馒头吃。”
“哪天到的长沙?”
“4月5号晚上。”
“你的……亲生父母分别是4月2号晚上、4月3号上午过世的,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应该是走到了常德和汉寿。”
崔远每次说完话,都要闭紧嘴。
“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乔先贵忽然发问,小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要慌啊,我就随便问你几个问题。”
“是啊,”崔静莲也在一边跟着说,“这有什么好慌的?”
乔先贵问崔远有没有听说父母是怎么死的。
崔远很小声地回答,说喝药死的。
“可是你家又不务农,农药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崔远说是他买的。
“你买的?”乔先贵惊讶于这小孩如此坦白。
“是我爹让我去停弦渡镇上的生产资料供销社买的。买完回去的那天晚上,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了。”崔远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买农药干吗的?你娘知道农药的事吗?”
“没有说,”小孩看着自己的喇叭牛仔裤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娘知不知道,那天她不在家,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说实话啊,当时我们发现农药瓶子上有你爹的指纹,还有一些小孩子的指纹,我们就想到,很有可能是你的指纹。”乔先贵照直说了,“所以呢,我后来也去你们镇上的生资社问过了。那边的销售员还记得你,她说你当时给她讲,农药是你娘让你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远说那是她听错了,自己明明给她说是爹让买的。
“她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乔先贵追问。
“她听错了,我告诉她是我爹让买的。”崔远身体有些向后闪躲,小声重复了一遍。
“好。”乔先贵说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把农药买回去之后,有没有看到你爹把它放哪里了?”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小孩越来越紧张了。
“不知道吗?”乔先贵告诉他,“我们是在你的房间里,发现的农药瓶子。”
崔远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慢慢看向崔静莲。
“他爹想和他娘一起喝药死呗,下药的时候又不想让他娘看见,就躲在他的房间里去悄悄下药了。你问他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在场,怎么可能知道?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父母,他一个小孩,你这样一直问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原本脸色冷淡的崔静莲,忽然变成了护崽的暴躁母鸡,眼神锐利,咄咄逼人。乔先贵赶紧合上笔记本,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您别这么大火气。”
“他父母的事情,你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村里做主把他们家房子都给分了,一块土砖、一片烂瓦都没有留给他,现在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
“弄清楚他们的死,对崔远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这件事,不是为了给去世的谁讨公道,而是对这些还在世的人负责。”
“那你们怎么不给我主持公道啊?把我的女儿找到还给我啊!”
一旦牵扯到别的事,就没完没了了。乔先贵说这事不归他负责,但可以帮忙去打听打听。崔静莲知道他打听了也没什么用,板着脸不为所动。
“好好好,”乔先贵把本子重新打开,“那我现在不问他了,问问你可以吧?”
“你想问什么?”崔静莲轻轻拍拍崔远的肩膀,抚慰他。
“我想问问,你是哪一天去的长沙?你说去那边办事,是办什么事?”乔先贵调整了自己的站姿,把正对着崔远的身子转向崔静莲。
“我去长沙?是4月6号,从津市坐船去的。”崔静莲第一句话还在故作镇定。
“我去年离过婚,前夫那个畜生因为我迟迟怀不上孩子,和别的女人好了。后来我给他生了个女儿才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是畜生,都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还都帮他瞒着我。我和他离了婚,那段时间压力大,精神也出了点问题,他们那家畜生劝我为孩子着想,让我答应把女儿……”
正说着,一滴眼泪猝不及防滑向下巴,她哽咽了。
“我心里软,为了孩子的成长着想,我答应了女儿断奶之后就跟他。但是怎么想到,他们带着我的孩子,一家人都从澧县消失了,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真的……”她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我是听人说他们去长沙了,当时就想到长沙去找我女儿。”
乔先贵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女人,只好问她找到女儿了没有。
“女儿没找到,”崔静莲一脸哭相看着崔远,“我找到他了。”
“你是听谁说,你女儿和前夫一家人在长沙的?”乔先贵瞄了一眼她手帕上面绣的一朵宝莲,并没有因为她的哭泣有太多动容。
崔静莲说她前夫是个知识分子,以前是当老师的。前夫给朋友写过信,说自己到了长沙,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一切都很好。
“那这位朋友是哪一天告诉你的?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乔先贵的提问很迅速。
“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遇到了,他告诉我的。他叫刘平武,是澧县二中的老师。”
“哦?我想想啊……”乔先贵停下笔,瞟着崔静莲的眼睛,“你去年过年的时候遇到这个刘平武,他告诉你,你前夫一家和女儿可能在长沙,然后你直到今年清明节后才过去找女儿,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你这么想女儿,为什么中间等了那么多天才出发,去长沙找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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