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皱眉道:“雨禾,不是我泼你凉水,苏州城里官兵上万,劫狱哪那么容易?就算劫了狱,也出不得城——你以为是在《水浒传》里吗?”刘雨禾绷着张黑脸,不快道:“依你说,就眼睁睁看她死?”阿难摊手道:“谁忍心看她死?可是,你别不爱听,青凤做下这样的事,就是死罪,她也准备好了偿命。凭良心说,这案子判得很公正,不管你是报仇还是怎样,自古以来杀人偿命,青凤杀了三人,就是要偿命,这并不冤枉。”
“一派胡吣!”刘雨禾气得浑身发抖,“阿难,枉你也是陶先生的学生,从小和青凤一起长大的,瞧你说的什么话!宋好问夫妇和那个淫僧,合伙害死素云,害死七娘,若不是青凤报仇,他们一辈子就逍遥法外了。为家人报仇,又没有滥杀无辜,怎么就该死了?这等律法,是狗屁律法!”阿难苦笑了笑,不再和他辩。刘雨禾起身道:“我和我娘都遭通缉,轻易露不得面,本来想求你帮忙,往狱中给青凤传递消息,好里应外合,看来我看错人了。这件事,还是让长着卵蛋的汉子干罢!”说完,他拂袖去了。
被刘雨禾羞辱一顿,阿难心中也很气闷:要青凤活命,他当然愿意,但要朝廷开恩,他也知道痴心妄想。所谓“国有国法”,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自己真的信吗?这个世道,一定要遵循国法吗?侠义报仇的故事,他读过无数,也讲过无数,但内心深处,原来自己并不相信。“侠义”二字,对他来说只是个好听的说辞。可是,若真像梁山好汉那样劫狱救人,像李逵那样挥舞双板斧杀入人群,救得青凤性命,何其爽烈痛快!刘雨禾要能做成了,也足可谓有情有义的好汉。为什么内心矛盾呢?阿难静想,其实答案早就在那里,只是自己故意不去看,远远躲开。答案很简单:自己天性是个懦弱的人。害怕劫狱不成,害怕自己被牵连,英娥、儿子都要搭进性命。他不是不赞同刘雨禾,只是担心他失败。什么杀人偿命、国有国法的话,只是托辞罢了。他已经为人夫、做人父,肩上有担子,没胆魄也没本事帮刘雨禾他们劫狱,可他想试试别的法子。他决定了:要救青凤。
离开陶家,阿难骑着骡子去了祗园寺,这么棘手的事,要求父亲指点,他虽然垮了台,但苏州官场上还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忙。但父亲拒绝见他,让人传话:彼此已经断了俗世的父子情,好自为之。碰了个钉子,阿难悻悻回到家,卢智深牵过骡子,低声道:“奶奶在堂上和侄子吵嘴哩!”阿难奇道:“侄子?哪来的侄子?”
阿难来到正堂,英娥正气鼓鼓地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五官极是清秀,粉脸蛋,油亮的大黑辫,明眸皓齿,只是气质轻佻,背着手,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来回晃悠,正说着:“没法子,姑妈好歹疼一疼侄子。”看见阿难,他滑稽地作了个揖,“啊,姑爹回来了!侄子给您请安了!”
阿难坐在英娥旁边,好奇地打量他。英娥忍羞介绍:“这是我哥家的儿子,玉生,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了,你是头一回见。”阿难笑道:“原来如此,贤侄坐下说话。”任玉生摆摆手:“坐了一下午了,屁股生疼,还有事等我去办哩。”说完又笑嘻嘻地瞅着英娥。
“他说他娘病重,要借十两银子看病。”英娥叹了口气,絮叨起来,“你娘三天两头来我家闹,要钱的时候底气足得很,怎么突然就病重了?你拿这话哄谁呢?看你穿得绫罗绸缎的,真缺银子,不会当衣服?”
任玉生冷笑道:“瞧姑妈说的!孔子还说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头痛脑热。我妈突然病了,我有什么法子?干吗拿这个骗姑妈?我就您一个亲姑妈,您就我一个亲侄儿,遇到事儿了不求您求谁?再说了,我爷爷教姑爹读书,最后两年的束脩都没给,一年一百两银子,两年两百两,这笔账怎么算?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爷爷的钱就是我爹的钱,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乔家欠的账,都该给我才是。我只要十两银子而已,招来姑妈一箩筐的话!”
阿难笑道:“贤侄别急,这里头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爷爷在我家最后两年,其实没有教我读书,不算我的先生,只算是我父亲的幕僚,每年三百两银子聘金,这是商议定的。这笔银子是给过的,平时的好处还不算,那几年,你爷爷在我家零零碎碎挣了少说两三千两银子,这还是我知道的明面儿上的账,私底下,你爷爷兴许攒了十万八万哩!你是人在大河边,还拿着碗找我讨水喝呢!”
任玉生不说话了,咬着手指头嘀咕:“十万八万……老家伙挣了这么多……”英娥忍着笑:“就说呀,缺银子找你爷爷要去!蛇钻的洞蛇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你当面去问他。都说隔代最亲,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不疼你疼谁?我这里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的!”
任玉生“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英娥还在后面笑他:“留下吃晚饭,姑妈给你蒸馒头吃。”阿难跟出去,送任玉生到门外,从钱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他:“买零嘴儿吃。玉生,你现在住哪里?”任玉生道:“住城里,你家以前的大宅子,我爹现在是罗府的管家。姑爹,我看你是好人,坦白跟你说吧,我妈确实没病,我要银子啊,是想走。”
阿难问:“你想去哪儿?”任玉生道:“去福建,有几个朋友要去那里做生意,我要入个份子。我爹妈自然不肯放我走,我奶奶最疼我,可惜死了。我爷爷?呵!那个老畜生,要不是你们说,我都不知道他是个财主,等我回去臊他!”
阿难好奇:“你年纪轻轻的,也不缺吃喝,为甚要去福建?”任玉生重重一叹:“待在家里太烦了。算了,跟你说不着。姑爹,你给我银子,怕是为了要我办什么事吧?”阿难笑道:“贤侄聪明,请你给你爷爷传个话,明天早上在观前街的龙泉茶馆,我有事要请教他。”
第二天,阿难在茶馆枯坐到午后,任弗届才红着一双眼睛来了,戴了顶瓜皮帽,中间镶了一颗润光的蓝宝石。刚坐下,一串滚滚打嗝,一大股恶臭的酒气喷发出来,两只胳膊往桌上一架,久违的狐臭也如猛兽般扑上来,激得阿难差点将早饭吐出来。
好不容易忍住了,阿难离席,跪下行了大礼:“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任弗届被这个新称呼吓了一跳,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转,让阿难回座,摸出一把小梳子来,滑稽地梳理那两撇稀胡子:“叫我先生就行,找我有什么事?”
阿难道:“找先生,是想让先生在罗大人面前求求情,救一个人。”任弗届问救谁,阿难道:“陶先生的小女儿——青凤,她杀了宋好问——”任弗届举起手打断他:“你停着。我知道这案子,苏州城谁不知道?杀了朝廷的五品命官,还想活命?这是做哪门子春秋大梦呢!这案子惊动了皇上,皇上要将她斩立决,你还想让我求情?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还是想把罗大人往火坑里推?”他站起来要走,“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下多少事来见你,谁知道你求我这种事!”
阿难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先生恕罪,听我慢慢说。”回头向小二哥点点头,很快端上来许多肴馔,阿难给任弗届斟酒夹菜,侍奉了一番,任弗届才消了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们喝酒叙旧,多好,别说些煞风景的话。”
“先生原谅,我还得说。”阿难给他舀了只虾丸子,“陶青凤杀宋好问夫妇,还有祗园寺的那个和尚,是为了给亲人报仇——其实,这件事的始末先生心里都清楚。当年,宋好问夫妇设下毒计,逼素云自杀。为什么害死素云,先生清楚,我爹也清楚。”任弗届神情大为窘迫,好半天才说:“你爹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难点点头:“那套害人的邪术,我先不说了,陶先生受的委屈,我也不说了。素云姐姐性子贞烈,用通奸的事逼她自杀,真是一条毒计,也是一条妙计。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就凭宋好问那猪脑子,怎么想得出这么又毒又妙的计谋来呢?”
任弗届双手握着酒杯,不安地瞥了阿难一眼:“是他老婆想出来的。”阿难笑道:“据我所知,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先生做我爹幕僚好些年,就是帮他设计各种害人的法子。我问过我爹,害死素云,那个刘奶奶只提了个想法,具体的,都是先生的筹划。”
眼看任弗届要急,阿难又道:“先生听我说完再发火不迟。青凤是为了给素云报仇才犯下死罪,但她的复仇,单单漏掉了先生,也算是饶了先生一命。如今先生若不出力救她,怕不合适。我要提醒先生,青凤的师父是刘稻子的老婆孙兰仙,八卦教的,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要是知道了这一切的起因,能放过先生吗?先生的儿子——我的大舅哥,先生的孙子——我的侄儿,怕都会遭殃,任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
任弗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胡子乱颤,忽然又笑了出来:“哈,差点被你唬住了!既然你打开了窗户,咱们就说亮话。我现在是罗爷的心腹人,凭你什么八卦教阴阳教的,就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也动不得我!少他娘的吓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哩!什么世道,学生敢要挟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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