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到下午,皇上一直没出现,都是他们这些受邀而来的老头子自娱自乐。在数百张小条案间,来回伺候的太监、宫女蜜蜂般繁忙。皇上和大臣入夜才来,白天就放任他们恣意欢笑,不少老头子喝得酩酊大醉,吐得狼藉,还有的调戏宫女,被太监拿鞭子教训。
四周都是竹林花树,和畅的惠风缕缕拂来,令人清爽。陶铭心坐在一个蒲团上,将两腿叉开,古人所谓的“箕踞”便是如此了。他摸摸自己的辫子,发觉比前些年变得细了,今天他也六十岁了,圣人说:六十而耳顺。“耳顺”的意思很精微,他大概有些体会,不过他还做不到耳顺,别人说什么,还是能轻易地影响他的心境。可是,关于对错,他有自己的尺度,今晚要做的事,就是对的事。
刘瞎子喝得半醉,拖着伤腿蹭过来:“陶兄,你发什么呆呢?昨晚我瞅见有人把你劫走了,你怎么又自己跑了回来?”陶铭心扯淡了几句,糊弄过去。刘瞎子道:“听公公说,晚上皇上要赏金元宝,咱们这十八个人,每人一个,另外还有一柄玉如意,啧啧,想想!”陶铭心推开刘瞎子递过来的一碗酒,他今晚只喝茶,保持清醒。
黄昏时,无数太监在宴席中间来回呵斥,让众人整理衣冠,回到座位。戏班子也停了,将戏台的猩红绸大毯换成杏黄色蟠龙纹的,又摆上了一尊香檀木龙椅,一张高脚桌,以及脚踏、痰盂儿、花瓶等物,几个太监提着袅袅的香炉在台上转了几圈,喷鼻的香气烈烈四溢。而后,十六个妖娆宫女手持长柄摇扇上来,雁列两旁,又有几十个穿盛装甲胄的侍卫站在戏台之下,个个高大壮实,目光坚毅。
四处的灯笼也挂了起来,戏台周围挂的是上等羊角大灯,如梦如幻。陶铭心等十八个人,左右各九张小案,九个蒲团,离戏台最近,能清楚地看到龙椅上面雕刻的花纹。十八人后面,空出来数百个座位,是文武大臣所在,最后面一大片星罗棋布的大桌长椅,则是近千名赴宴长者。
十来个侍卫上来,恭敬地请陶铭心等十八人起身,以极利落的手法将他们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遍,鞋袜全脱下,掏了掏胳肢窝和屁股沟,连辫子都握了握,仿佛辫子里能藏下匕首似的。进畅春园前,他们就被细细搜了一遍,连腿上的伤口也要看一看,那个将军说:“万一在肉坑里藏一包毒药呢?”陶铭心不由感叹,薛神医的法子真是妙绝,将剧毒的药粉撒在辫子梢儿上,任谁也查不出来。
接着是默默地等待,满园鸦雀无声。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鼓吹之声,声音越来越近,陶铭心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数百文武大臣已经落座,一个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如刚死的尸体。已看到宫廷乐队华丽的仪仗,一大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一抬肩舆往这边徐徐而来,模模糊糊地,看到肩舆上面坐着一团黄色的身影,那就是乾隆皇帝了。有太监站在戏台子上挥舞了几下胳膊,大喊道:“接!驾!”底下十来个太监接连传话,“接驾”二字如青蛙般一跳一跳往后去了。
窸窸窣窣一阵衣服响,夹杂着零星杯盘摔碎的声音,满园凡是两条腿的活物,都跪在地上。陶铭心感到右腿的伤口渗出了血,疼得冷汗淋漓,另十七人一个个都痛不欲生,匍匐着打哆嗦。台上宫女们垂下金光闪闪的摇扇,组成一面闪耀的金墙。等摇扇撤去时,乾隆已经端坐在龙椅上了。太监又高喊:“免——礼——”底下的众人这才缓缓起身,也不坐,垂头站着。太监又喊:“赐——座——”文武大臣那一片齐喊:“谢——主——隆——恩!”
太监没有交代陶铭心等人要称谢,有两个缺鼻子少耳朵的乡下老汉一时紧张,想跟上大臣的声口,拖在后面喊:“谢主——”他们不懂“隆恩”这种文词儿,一时不知道接什么,一个没胳膊的接上去:“谢主子!”他嗓门大,场面又安静,远近都听见了,传来一阵偷笑。乾隆在上面也笑了:“行了,朕听到了。”
像年轻时看美人一样,陶铭心贪婪地望着大清国的皇帝,他身上很瘦,脸有些浮肿,两个眼袋不情愿地往下垂着,眼神却很锐利,又足够温柔,看哪里,如一条鞭轻轻扫过,嘴角总是微微挑着,带着轻蔑的、自豪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好像深深地笃信将来定是圆满吉祥的。奏乐声又响起来。陶铭心一望,宫廷乐工挪到了湖中的亭子里、假山上,飘飘摇摇的乐声有股子湿气,让他感到闷热。皇帝举杯,底下举杯;皇帝饮酒,底下饮酒。酒是好酒,有点花雕的意思,刘瞎子咂着嘴说:抿一点儿就知道年头儿不短。
接连有大臣跪在台子底下敬酒祝寿,乾隆有的喝,大多不喝。菜肴一道道端上来,都是极新巧的菜品,陶铭心只能认出单个的食材,凑一起就蒙了,吃了两口,大概是心里有事,觉得恶心,只好不停地喝茶,不时望一眼东北方向的夜空,背上已经汗透了。
两个太监抬着一尊古色古香的青铜小鼎走过,陶铭心往里面瞥了一眼,咕嘟咕嘟炖着肉羹。陶铭心大腿猛然一疼,这大概就是甲子羹了。小鼎摆在乾隆面前,太监用长勺舀了一勺,倾在一只水晶碗中,将一把纯金小匙用帕子托上去。乾隆接过小匙,在碗里搅了搅,凑下头喝了一口,咀嚼十八人里某一个腿上的、炖得稀烂的肉,吃了三口,摆摆手,太监将小鼎端了下去。乾隆看了眼身边的太监,那太监立刻上前俯身,用肩膀托住龙手,支撑他站了起来。咣啷啷一阵急响,整个园子的宾客都站了起来,奏乐的也缓缓停了,再次鸦雀无声。乾隆不满地摇摇头,太监会了意,高喊:“安——坐——”一连串传下去,众人才又纷纷坐下,喜庆的音乐继续吹奏。
乾隆下了台子,来到陶铭心等人面前,笑道:“各位老先生,这几天在京城可开心?”几个人激动得涕泗横流:“开心!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没鼻子的道:“做梦也不敢想,能这么近地见到皇上,我祖宗在天上乐开花了!”没腿的擦着眼泪说:“皇上保重龙体,一定要活一万岁,大清国永远好下去!”乾隆笑道:“活到六十,朕已经很知足了,你们瞧过去的帝王,有几个活到六十的?来,各位先生,朕敬你们一杯酒,也祝你们长寿。”
众人乐不颠儿地抓来酒杯,一口吞尽,有几个颇有江湖气概地一擦嘴,将酒碗倒扣下来,表示一滴不剩:“万岁爷,草民干了!”乾隆忍着笑,也干了一杯,又有人来敬,乾隆想喝,太监抻着脖子在旁念叨:“太后交代了,主子少喝些。”乾隆竟像孩子一样不高兴地撇撇嘴,不情愿地放下酒杯。
乾隆和几个人话了话家常:家乡何处,家里几口人,儿子娶媳妇没有,闺女嫁人没有,有几个孙儿,家里几间屋、几亩田,地方上的官好不好,每年交的赋税重不重……陶铭心在旁冷眼瞧着,乾隆确实亲切,而且很有魅力,他问出来的话,让人感觉是真心诚意的,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似乎并不重要。
“这位老先生,一直没怎么说话呢。”乾隆笑眯眯地看着陶铭心。老太监在旁道:“这位是苏州的陶铭心,这十八个人里头唯一的秀才。”不得已,陶铭心上前跪拜了,乾隆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老先生请起,不用多礼。”乾隆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果然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也。陶先生,你写的那首贺寿诗极好,那两句‘桂花落处疑金屑,清风吹过共欢娱’意思很妙,不过格律不大对,可见先生平时不怎么写诗。”
陶铭心道:“皇上明鉴,草民在诗赋上技艺可怜。”乾隆捋须道:“朕给你改一改:桂花落处疑金屑,这句尚可;第二句‘清风吹过’四字牵强了,改成‘明月圆时’吧,明月圆时共欢娱。”陶铭心微笑道:“皇上,‘清风’改‘明月’……”
乾隆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道:“写诗而已,何必认真!不过陶先生能有这份顾虑,就足见一片赤心了。”态度也越发热情起来,“陶先生在科场上一直不如意么?为何六十岁了还是秀才?”陶铭心道:“草民自忖资质愚钝,不敢下场蒙羞。”乾隆背着手笑了:“先生这话有意思,其实是无心于仕途了。怎么,觉得我大清的官不值得做吗?”
老太监在乾隆身后不住给陶铭心使眼色,陶铭心垂首道:“不敢,草民只不过有些自知之明,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在乡野之间读读书,教教村童,此生足矣。”乾隆微微一叹:“像先生这样不求功名的读书人,真是少之又少。以前的帝王得意天下太平,总说野无遗贤,觉得天下才士都为我所用才好,可朕觉得,有些遗贤也是好事,都往官场里钻,一片清净心也给弄成一团糨糊了。”
乾隆又去大臣那边敷衍了一番,大臣敬酒,他只在唇边放一放,虚应一套。走累了,坐上肩舆,在几百个老人堆儿里转了一圈,受了跪拜,又回到戏台,宣布赏赐。陶铭心等十八人——宣旨的老太监称他们为“同福寿星”,每人二十两黄金,一只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把写着御制诗词的折扇;其余来赴宴的老者——老太监称为“同喜人瑞”,每人一百两银子,一把扇子,一块玉佩;没有赏文武大臣,刘瞎子说,他们是给皇上进贡的,不能反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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