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陶家,听刘稻子说这麒麟是假的,是他们在里头操纵的,保禄还不相信。不相信是不愿意相信,他一直希望那只麒麟是真的神兽,如今看到这些图纸,仅存的幻想破灭了——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保禄的脸上现出似是利刃割出来的、扭曲而痛苦的笑容。让他震惊的,已经不是葛理天造了麒麟这件事,而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事实:他对上帝的爱与信仰,始于一场神迹——当年与葛理天在藏鼎山上看星象,偶遇了这头麒麟,葛理天念着《圣经》的经文将麒麟吓退。
之后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头麒麟是真实存在的,不管刘稻子他们怎么说——他们反清的,什么谎言编不出来?保禄默默相信那头神兽就在藏鼎山,而葛理天可以用耶稣的箴言将其斥退。当时的感受太过震撼,随着时间流逝,保禄反复回想那个场景,竟连这个场景是幻觉还是回忆也分不清了。一旦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信仰就有了立足之地。
现在,他确信了麒麟是假的,自己再怎么强作不信也不能了,葛先生亲自设计的图纸就摆在面前,他对于上帝的信仰,也塌了一角。至少,他明白了,不存在什么神迹,都是虚无缥缈的,都是伪造的。听说,古代有一种绳技,爬着绳子上云层,爬了好久好久,人看不见了,绳子也掉下来。现在的他,就是那个消失的人。
保禄平静下来,收好麒麟的图纸,放回夹层中,正要合上箱子,发现箱盖上也有薄薄的一个夹层,保禄犹豫片刻,又撬开了,里面是一沓信,用麻绳捆着。保禄以为是葛理天的私人信件,不便偷看,扫了一眼信封就要放回去,忽然看到几封信的信封上写着熟悉的字迹——是汤普照的来信。
自从汤普照离开中国,只寄过一次信,就是葛理天带来的,这些年保禄常问葛理天:“为什么汤老叔也不来信?”葛理天每次都说:“中国和西洋隔着上万里,商船来回要一两年,中间遇着大风浪,翻船的有,扔行李的也有,一百封信里有五六封能寄到就不错了。稳妥点的话,从欧罗巴先寄到印度,然后再转到澳门,再从澳门发到内地,估计得一年半或两年才能送到哩。汤先生的信,不是丢了,就是在某个传教士手中没送出来呢。”
谁想到,汤普照的来信都被葛理天藏了起来。保禄大为愤怒,拿出那几封信,理直气壮地打开看。信是用佛郎机文写的,保禄这几年勤加学习,已经能顺畅地阅读了。这些信都是写给保禄的,字里行间很关切他的学业,说自己在佛郎机的一所乡间教堂内任职,等过几年想再来中国云云。汤普照非常贴心,每封信末尾都用汉字标写中国纪年,乾隆二十七年、乾隆三十年等等,方便保禄计算时间。
最后一封信,信封还比较新,显然是最新寄来的,打开,里面却没有信纸,保禄在那捆文件里找了半天,依旧没找到,直觉有些不对劲——这封信的内容肯定非同小可,不由对葛理天十分愤慨。
临晚,葛理天才满脸疲惫地回来。教堂中有专门做饭的婆子,给葛理天和保禄上了饭菜,保禄没心情吃,葛理天也吃不下,摇头感叹:“短短一天,损失了五个教民,就因为那个当爹的,昨晚梦见了观音菩萨,说他们家东南角地下有财宝,天还没亮,他们一家人就挖,挖了快一丈深,挖出来个生锈的宣德炉,就当宝贝供起来了,就要全家信佛。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跟他们辩论了一整天,就是不肯再信,一只生锈的宣德炉啊……”
保禄微笑道:“至少有个香炉,总好过什么也没有,人家信菩萨也说得过去。”葛理天歪头看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保禄冷笑一声,问道:“《圣经》里有个故事,我想不明白,想请教先生。先知约拿掉进大海,被鲸鱼吞了,在鲸鱼肚子里憋了好几天,最后活了下来。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呢?鲸鱼的肚子,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葛理天笑着解释了几句,忽而脸色变了,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床那边。保禄问:“那么,葛先生,有没有可能,约拿可以控制鲸鱼?”葛理天咽了口唾沫:“保禄——你看到什么了?”保禄笑道:“我看到了什么不重要,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葛理天面前摇了一摇,“先生别怪我狠毒,饭菜里我下了毒药,一个时辰之后,毒性会发散,杀不死你,但会让你眼睛瞎掉,舌头烂掉,你这一辈子,别想再看到任何东西,说出任何话。”
葛理天惊讶地张大嘴巴,想呕却呕不出来:“保禄……”
“这是解药。”保禄将纸包攥在手中,“你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救你。”
葛理天一脸苍白:“保禄,我瞒着你,是为你好。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既然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不错,那头麒麟正是我造的,刘稻子他们反清的事业,我也有参与——你早就知道了。”保禄道:“但我并不知道你图什么,你以前不肯说。”葛理天脸上痛苦万分:“我……我是为了报仇!”
葛理天生于法兰西京师大巴西里城,父亲是帽子商,母亲是著名的园艺师,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作为富裕家庭的幼子,他从小备受宠爱。从他记事起,就是最虔诚的教徒,每天对着耶稣像忏悔和祈祷。八岁时,他进入教会学校,学习西洋各国的语言、算学、地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研读《圣经》。十四岁时,他升入一所高等教会学校研修,同学中最要好的是两个佛郎机人,一个叫黄安多,一个叫谈方济,三人智力相当,性格也契合,整日形影不离,他们在教义、仪轨、教史等方面的造诣出类拔萃,是教会学校中最耀眼的年轻人。
临结业前,葛理天在学校的图书室中发现了一本书,是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撰写的关于中国地理文物的专著,书中所描述的中国之丰盛之美丽深深吸引了葛理天,他将这本书推荐给两位伙伴,也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三人为此着了迷,把能找到的关于中国的书籍都读遍了,共同立下志愿:要去遥远的中国做一名光荣的传教士。
葛理天道:“保禄,你不了解,中国作为一个大教区,在这里传教的权力归属于佛郎机王室,所有来中国传教的传教士,不管哪国人,必须宣誓效忠佛郎机国王,来中国的船只,也只能由里斯本出发。他们两个都是佛郎机人,帮我打通了关系,所以我比其他传教士更为优先地申请到了传教的资格。”
然而教会自有安排,黄安多先被派去了中国,葛理天和谈方济只能在里斯本苦苦等待教会的任命,顺便跟随一个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学习中文。两年后,他们两个才拿到任命书,坐上商船,历经种种艰险,来到澳门。
澳门有传教的总会,先安排二人在此学习了不少传教的技巧和中国南方的风俗,过了半年,才将二人分派出去:葛理天去蛮荒的云南南部开辟教堂,谈方济则去了江西,此时黄安多在南京,三人只能靠时断时续的通信保持联络。
在云南的高山密林中,葛理天吃尽苦头,终于感召了十来名百姓信奉天主,并建起一座教堂。这里是中华帝国的边疆地带,北京的禁教令根本传不到这种化外之地,传教的事业反而顺风顺水,短短五年,葛理天便在云南发展出一千多名信徒。澳门总会对葛理天的成绩大为赞赏,葛理天想念两位密友,安顿好云南的教务,便先去了谈方济所在的江西。
江西是大省,各级官员严守乾隆的禁教令,谈方济在这里传教举步维艰,加上水土不服,身体非常虚弱,葛理天便帮他秘密传教。他口才极佳,风度翩翩,对中国文化相当了解,在当地的百姓中很快有了名声,吸引了不少人信教,和官府也建立了交情。等谈方济身体大好了,两人便北上至苏州,看望黄安多。
那一年,是乾隆九年。
江南传教的形势更为严峻,从明朝耶稣会传教士入华以来,这里一直都是天主教最为普及的地区,乾隆的禁教令一下达,这里也成为最危险的地区。作为洋人,别说传教,连上街都要小心翼翼,三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布道,不敢有任何招摇的举动。虽然传教受阻,但三位至交密友在异国他乡重逢,实乃生平乐事,他们依稀又回到在大巴西里的求学时光,同榻而卧,同桌而食,亲密无间。
传教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乾隆十一年,福建福安县发生教案,五名神父遭到拘捕,其中白多禄神父乃德高望重的前辈,在狱中惨遭杀害——如果从唐朝贞观年间的阿罗本算起,天主教传入中国一千余年,这是第一次当朝杀害传教士。葛理天、谈方济、黄多安都极为紧张,在苏州静观其变。
福建教案后,乾隆下令全国严查传教士,葛理天三人躲在常熟的一个教民家中,不敢露头。然而灾祸还是不期而至,与福建的教案一样,也是被教民出卖。在这一带他们虽然不敢传教,但会处理教民的私事,有一个教民贪心不足,和族中的寡妇争夺田产,遭到黄安多的训斥,这个教民便怀恨在心,偷偷去苏州告状。幸亏有教民在城外发现了官兵,得知是捉拿传教士的,赶紧进城来报。逃跑已是来不及了,教民家的灶台下有一个藏身洞,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三人互相推让。谈方济和黄安多说,葛理天是罕见的传教奇才,对中国文化研究也最深入,绝不能让他被抓——他们从小受过优良的教育,理智冷静,葛理天也不再坚持,含泪躲进去了。官兵很快来到,将黄安多、谈方济,还有一众教民都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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