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又不满意,但也知道无活水的难处,一日后,发下批文来:一顿饭的工夫也忒短,谁能算准皇上在某园子里盘桓多久呢?万一延时,水法停喷,岂不羞杀我等?小水车的法子也不甚好,若喷得不好看,便成鸡肋了。所谓万事由人,不如每个小水法配五十名民夫,等皇上游览某园时,让这些民夫轮流往上抬水,以使水法不竭,皇上雅兴绵长也。
接到回批,葛理天笑叹:“每个小水法配五十个抬水的,那就要四百五十人,为了喷那点子水,也真是兴师动众。”保禄也无奈地笑:“人定胜天,此之谓也。凡事仗着人多,仗着人好使唤,蛮上硬做,到底还是迷信人力,不信机巧的玩意儿。之前我在三棵柳村,闲来造了几样农具,用起来更省力气,让阿难送给他们家的佃户用。他们试了试,说确实省劲,也留下了,但后来我和阿难去田里玩,看他们依然用旧家伙,把我造的那些都扔在家里堆灰呢。”
葛理天问:“他们为什么不用?”保禄道:“他们说,该省的力气不能省,老天爷知道你偷懒,就不给你下雨,庄稼也长不成——中国人迷信两条腿和两个膀子,人能靠力气干的,轻易不靠工具,好像用了就对不起谁似的,好像省点力气就是做恶事似的。”葛理天无法理解,连连摇头。
拙政园的大水法才是真正的挑战。虽有活水,但水势平缓,需堆山挖池,增大水势。园子主人苦苦哀求不可再堆山,不可再挖池:“动一处,便俗一截,等弄成了,我这园子就是个养鱼养鸭的农庄了。”葛理天只说:“有意见找巡抚大人说去,我是听令办事。”园主人不忍看着自己的园子被毁,满怀悲愤,带着家小回乡下了。
上百匠人砍林开路,为了图省事,从园子角落挖土,用来堆山,挖了十几个大坑,看着像是一个个大疤瘌,一下雨,里面积满了水,成了十几个水潭。因为是死水,落下的树叶、花草腐烂在里面,蚊虫滋生,匠人们又在这里拉屎撒尿,没几天就弄得臭烘烘的。
作为葛理天的副手,保禄什么事都要管,光是为了匠人们随地便溺,就发了无数次脾气。有次,因为一个匠人抽旱烟,引着了地上的枯叶,烧了半片竹林。而且他们手脚也不干净,园子里有果树,果子刚冒了头就被掐了个干净,池子里的鱼,也多被他们捞走,就在空地处烧起火盆烤着吃。干活也磨蹭,忙半个时辰,歇两个时辰。保禄训斥,别人认得他是苏州唯一的“洋崽子”,都拿他取笑,也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保禄无奈之下叫来巡抚衙门的监工,那监工舞着大鞭子一顿乱抽,那些匠人们才老实些。
新堆了几处小山,终于抬高了水势,剩下的就是造水法的样式了。开工没多久,明德就派人特地去福建,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买了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石料,光水陆运费又花去三百多两,好不容易才运到园中。葛理天按照图样,让十来个技艺精巧的石匠雕琢龙头。
保禄惊奇地发现,何万林也在石匠中间忙活,他跑上去笑道:“何老叔,你也会石匠活儿?”何万林光着膀子,抖着一身黑油油的肉,笑道:“都是用凿子斧子,手艺差不多,石匠能干的,木匠也能干,无非多使点子力气。”说完一斧子下去,凿下来一大块石头,另一个石匠恼了:“老何!说了你多少次,这他娘的不是砍木头!轻点!轻点!”
葛理天正指挥人清理池子里的淤泥,见到保禄和何万林说话,把他叫到跟前:“你认识那人?”保禄道:“我跟着何老叔修过祗园寺的罗汉堂,也一起修过村里的城隍庙。”葛理天微微点头:“少和他说话,也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保禄问为什么,葛理天也不说。
龙头终于雕好了,足有一丈三尺高,龙颈两个人合抱不住,雕得威武雄壮,每片龙鳞都锋利无比,上面刻着细细的祥云纹。龙眼镶了两块黑色的玉石,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的光,极是可怖。龙口到龙颈是中空的,能钻进去一个大人,保禄从龙脖子里爬进去,从嘴巴里钻出来,叹道:“这要喷出水来,该有多壮观!”
明德来看了龙头,赞叹一番,又说要在龙背上磨出一大片地方来:“给万岁爷题诗。”不光葛理天和保禄,石匠们也纷纷抱怨:“费了多少工夫,才雕好了鳞片,再磨平就糟蹋了。况且在这上面题诗也不好看,像是龙长了癞癣一般,这岂不是咒万岁爷么!大人慎重!”随行的几个官员也劝说,明德只好作罢。
先将池子里的水都放干了,把龙头安置好,又高高低低铺了几排曲里拐弯儿的陶管——俗谓过山龙,用来导引高处之水下压喷射——一头放在龙口中,一头放在水闸处,再放水注满了水池,淹没了龙颈,只露出高昂的龙头。葛理天将水闸里的机关调试了一番,又用绳子吊着保禄下去用手试了试机关连接处的水流,保禄笑道:“水大得很,打得我手疼。”
保禄上了岸,来到葛理天身边,见他面色紧张,安慰他说:“先生不要担心,一定能成的!”他看着远处亭子里的明德和一众官员,忽然瞧见一个熟面孔,是乔陈如,他正摇着折扇和明德说笑,很快也看到了保禄,朝他点了点头。保禄没有回应,拉了拉葛理天的袖子:“放水罢!”
葛理天用拉丁语祈祷了好久,明德派人过来催了好几遍,葛理天才停下,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轻轻吻了吻,便下令开闸。小山上的匠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抽掉水闸的铁板,上面的水轰隆隆地奔下来,从机关处奔泻进水池中。龙头嗡嗡地响了一阵,突然喷出一注水来,保禄开心地叫了出来,亭子里的官员也兴奋地挤在栏杆边,抻着脑袋,如一群鸭子似的盯着龙头。忽然,那水柱软了一下,像是下滚水烫了的鹅肠一般,连连缩短,最后竟不出水了,只滴滴答答往下淌些细流。
明德在那边大怒:“死洋贼!这龙流哈喇子呢!”乔陈如轻蔑地笑道:“这叫龙涎。”葛理天满面苍白,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淌下。保禄也紧张万分,看看亭子里,看看葛理天,一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回事,没差错呀……”葛理天咬着牙,瞪着眼,在水闸和机关之间来回跑了十来趟,也说:“不可能断流呀!”猛然间,他想起什么,把黄辫子在脖子上一绕,利落地脱了靴子,往池子里纵身一跳。保禄以为他情急之下,要畏罪自杀,忙喊着“救人”,明德举手示意众人不要动,冷笑着看葛理天在水里扑腾。
保禄见无人营救,正要跳下去,葛理天在水中站定了,示意保禄不要跳。原来他会游水,浮沉一番,来到机关下面,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不见动静,水面浮起来一串串气泡,保禄急个不住。终于,葛理天浮出了水面,让保禄去寻个铁钩子来。
保禄跑去园子的厨房里,找来一只扒灶灰的长钩,跪在岸边递给葛理天。葛理天拿着钩子,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没一会儿,那只龙头嗡嗡地又响起来,唰的一声,珍珠般的水柱再次喷了出来,比上次喷得还高还远,打在亭子下方,溅得里面的官员连连后退。众官员拍手大喜:“此乃钱塘潮也!”
葛理天终于露了头,已经精疲力尽,保禄等人把他拉上来。他扔下铁钩,一展衣服,倒出来许多破烂树叶,还有几条死鱼,笑道:“原来上面冲下来许多杂物,堵了管子,立刻做一块密密的铁网,罩在那里就好。”保禄长出了一口气,笑个不住。
大功终于告成,明德赏了葛理天礼物:一块五两重的银锞子,两把泥金花鸟扇子,一整套四书五经。葛理天一看礼物如此轻微,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鼓起勇气道:“大人,小人不要什么赏赐,只是教堂的事,还望大人支持。”明德笑道:“什么教堂?葛理天,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本官派人送你去广州,路上盘缠也另外赏你。”
葛理天大惊,明德竟然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不服道:“大人为何要赶我走?大人答应小的造成了水法就建教堂,如今教堂没个影子,却要驱逐小的离开中国,小的不懂这是什么道理。”明德冷笑道:“好,本官告诉你是什么道理:我大清有令,禁止你们西洋教传播,你在苏州罔顾禁令,擅自传教,早就该驱逐出国!本来念你造水法有功劳,让你多待阵子,如今你觍着一张猴屁股大脸,问本官要地方盖教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不和你废话,明天赶紧离开苏州!”
葛理天不慌不忙地笑道:“虽说功臣多无好下场,只是大人也太急躁了些——大人就这么有把握,用不着小的了么?皇上还没来苏州呢,小的一走,那些水法出些小毛小病的,大人下水去修?还是能找到第二个人下去修?”明德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依然强硬:“死洋贼,我哪怕从北京请宫里的洋人来,也用不着你!你私自传教,就是再造一百座水法,也抵不了你的罪过!”
葛理天冷笑道:“大清国的律法小的也不清楚,皇上对我们教是怎样个看法,我听到的消息也不一样。小的只知道,两江总督比江苏巡抚要大一级,总督若允了的事情,巡抚也拦不得。自然巡抚可以往皇上跟前告状,但新巡抚若将旧巡抚的钱粮账目全作了假,空套出三万两银子,那新巡抚想必也不敢告——前任巡抚庄大人也是允了小的传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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