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傻杨没吭声,闷着头走了两步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也是这么个冬天,你给一个患过敏性肺泡炎的小女孩正确诊断并治好了她的病?”
“记得啊,我怎么会忘呢?”周芸微笑道,“第二年开春你还给我送了个花圈呢……”
大傻杨一笑,鼓起全部勇气,把刚才在办公室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那啥,明年开春,我带你跟媛媛一起去大凌山玩儿,好不好?我这回重新给你编个花环,比十几年前的更好看——花环,可不是花圈!”
望着大傻杨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周芸不忍心拒绝,可是眼下愁肠百结的她,又没心情想什么明年开春的事儿,只能“哦”了一声。
大傻杨当她答应了,咧开大嘴就乐了起来。
他们来到急诊大厅,看见陈光烈带领要去新院区的医护人员在大门口列队,准备出发,大傻杨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看到队伍中的袁水茹,周芸想去跟她打个招呼,又迟疑了脚步: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跟她说什么都容易让陈光烈产生误会,回头再给她小鞋穿,还是算了吧!
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把正在分诊台附近整理垃圾箱的保洁员老张叫了过来,低声叮嘱道:“PICU那边,只要没有新的领导叫停,你还是每天按时去打扫卫生。”
老张点了点头。
PICU目前承担的秘密任务,是一个月前高副院长奉上级指示,亲自布置给她的,让她严格保密,并挑选几个可靠的人配合工作。她经过仔细思考,安排袁水茹全天候在门口值班,对外如果有人问起,就说里面有市领导的孩子住院,需要特别照护。另外,因为PICU里面的“住院病人”比较多,需要定时保洁,而老张来医院这两年一向沉默寡言,办事十分稳妥可靠,所以周芸让他进PICU打扫卫生。李河清死后,虽然看不出她的遇害跟PICU里面有任何关系,但上级领导高度重视,派了两位公安人员进驻值守,一开始袁水茹还负责送饭,后来改成另外派专人送饭。倒是老张的活儿不能省,还得每天进去忙活。现在袁水茹去了新院区,自己也被撤职,照顾PICU的工作就只能完全托付给老张了……
想到这里,周芸觉得应该给高副院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这个情况,刚刚拿出手机,身后有人叫她:“周芸!”回头一看,原来是运保科(运行保障科)负责总控室的老包。
老包是医院的老员工了,退伍军人转业来的,直到现在每天早晨还在后花园里踢正步。此人一天到晚黑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行为方式也很死板,特别是在执行领导命令上,永远是铁板一块,绝不打折和拐弯。上级当然喜欢这样的人,但同事们一提起他就头疼。
上午开旧院区留守人员协调会时,这个老包还叫自己“周主任”,现在突然改口,直呼大名,很明显是得到了自己被撤职的消息。
周芸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什么事?”
老包伸出手来:“你的办公室钥匙,什么时候交给我?”
“办公室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带回家,明天我整理完,再把钥匙给你吧。”
老包的手还是伸着:“‘通刷卡’呢?”
周芸从裤兜里摸出通刷卡,递到他的手里,老包接过卡,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再一次拿起手机准备打给高副院长时,她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打出这个电话,虽然说的是PICU的事,但难免会让领导觉得她是在套近乎替自己鸣冤叫屈。她很厌恶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所以只给高副院长发了个短信,说明了自己和袁水茹都无法再照顾PICU的情况,就把手机塞回了挎包。
这时跑过来一个挺壮实的农村妇女,拦住周芸说:“哎,您是刚才急诊的那位大夫吧,摘了口罩都有点儿不敢认您了……您还记得俺不?就是闺女肚子疼,搞不清咋回事,您让俺带她重新拍个侧位胸片的那个,胸片出来了,俺到诊室找您您不在,有位姓霍的大夫帮我看了一下,跟您一样,她也说是胸椎结核!”
周芸从她的手里拿过胸片,就着分诊台旁边的灯光看了一下:第七、八胸椎有骨质破坏,椎体稍变窄,椎间隙轻度狭窄,基本可以确诊是胸椎结核。
她对那位农妇说:“这样,你今晚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拿着片子,带孩子到新院区的骨科挂号,做一下血沉、结核菌素的检查,进一步确诊。”她看出农妇还有些犹豫,估计她还在琢磨“搭晚上那趟公共汽车回家”那档子事儿,便不客气地说:“从片子上看,孩子虽然长期受疾病折磨,但病情发展得并不快,抓紧实施抗结核治疗,应该很快就能痊愈,再拖下去,孩子有瘫痪的风险——你是觉得省几个钱重要,还是你闺女的终身幸福重要?!当妈的,这么简单的事儿拎不清?”
农妇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抱起坐在候诊椅上的女儿,离开了医院。
望着她们的背影,周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朝急诊大厅的外面走去。
出了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还没有下,但风里却已经夹了雪意,有一股鲜冷的腥味儿。这时,只见一辆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
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周芸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车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开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更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周芸的心口一疼,仿佛被当胸剜了一刀般难受。她靠着一根立柱,低着头,佝偻着背脊,把挎包抱在胸口用力按压着,很久很久才缓了过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必须要回家休息了,于是慢慢地走到自行车棚,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想要插进锁眼,可是手抖得不行,半天都没有插进去。她生起气来,拿着钥匙一阵乱捅,不知怎么的反而捅了进去,然后报仇似的狠狠一拧——
咔嚓!
钥匙也像报仇似的,断成了两截,半截在她的手里,半截在锁眼里。
周芸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车钥匙竟能跟自己的工作一样,硬生生被人掰断,而且似乎全无办法。
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王酒糟溜达了过来:“周主任,咋了?”
“车钥匙断在里面了……”
王酒糟一听,嘴巴咧得就像英雄可算有了用武之地一样,真难为他那鹌鹑步,竟扭着屁股飞快地跑到传达室,提溜个工具箱过来,鼓捣了两三下,不仅把断了的钥匙取了出来,还把车锁打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拍拍车座,满脸得意之色:“好了!”
周芸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蹬上车往家骑去,一路上想起平日里对王酒糟的种种冷眼和不屑,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愧疚。
8
回到家,关上门。瞬间,那个嘈乱至极的世界被隔绝在外,她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丈夫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这种静谧,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害怕幽邃的山林,所以她宁可成天在急诊科加班,也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可是现在,经过整整三十六小时的无眠无休和起伏跌宕之后,她突然觉得这种静谧好像盛夏的游泳池,从难耐的酷热与致命的暴晒中一下子沉入池底,闭眼是一股沁心的清凉,睁眼是一片透明的蔚蓝……
她感到肚子有些饿,走到厨房想做点儿饭吃,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失望之余却又觉得没那么饿了,就从饼干桶里拿了两块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股子哈喇味儿的饼干,一边嚼一边在屋子里游走,顺手把那些褶皱的餐布、歪扭的桌椅、零落的书籍和散乱的被褥收拾干净。
路过悬挂在门厅处的穿衣镜时,她站住了,端详着镜子里面那个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的自己,想起很多老同学、老朋友聚会时总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她知道他们是好意,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一副尚算秀美的姿容,但是从当上儿科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悄然淡化了作为女性的那一部分属性:再淡的妆容也会增加患儿家长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做美甲和留长指甲容易划伤小朋友稚嫩的皮肤,有造成交叉感染的风险;项链、戒指甚至耳环,都有可能给小患者带来意外伤害;为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接到紧急任务时飞奔到医院,她早就告别了高跟鞋……难道说,从今天下午被免职的那一刻起,她要重新好好拾掇自己,做一个居家女人了?
家?
可是,这个家庭已经不再完整了。
一个没有了丈夫却又必须独立承担照顾女儿重任的女人,哪里还能是什么居家女人啊!
镜子里和镜子外的她,面对面地,惨惨一笑。
想起女儿,她走进了媛媛的房间,看到学习桌上的几份艺校的招生宣传折页,不禁蹙起了眉头。最近一段时间她跟女儿产生矛盾的起因就在于此:她认为即将小学毕业的女儿应该就读一所优秀的公立中学,继续在学业的“正途”上勤奋努力,女儿却希望凭借舞蹈上的才能考上市里一座享誉省城的艺术学校。她苦口婆心地跟女儿做了好多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次谈话时,她忍不住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