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检验结果。”老张对雷磊说。
雷磊手拿一支碳素笔,站在磁性玻璃白板旁边,那张白板一半贴了平州市警用地图,另一半则用来做物证勘验记录。
“记录什么?不是只有‘白指纹’吗?”
“那也要记录。”
丰奇也有些不解:“‘白指纹’既不能做指纹比对,又不能做法庭证据,有什么用呢?”
“物证勘验中,‘有用之物’有指向作用,‘无用之物’也有指向作用,特别是在戳穿罪犯制造的假象时。”老张看了他一眼,“比如这个‘白指纹’,能说明什么?”
“说明犯罪嫌疑人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呗。”
“那么,他为什么不戴上鞋套呢?他鞋底的痕迹可是很明显在暴露自己是‘张大山’的身份啊。”
“我明白了,恰恰是这个戴手套的行为,反而证明了他不是张大山,因为即便是他能穿上张大山的衣服和鞋,戴上他的头盔和护目镜,但指纹是没法作假的,必须加以掩饰。”
“当然,还要考虑到,有可能投毒者是故意采用这种方式混淆自己的身份,让我们做出‘他不是张大山’的判定,还有更简单的,大部分快递员在开门、按电源开关、拧开瓶盖倒入液体时,本来也不需要摘手套。”老张说,“所以才要把每一个物证检验结果详细记录,给接下来的工作留下比对、质疑和核实的依据。”
雷磊点了点头,在磁性玻璃白板上记录下了“白指纹”的情况。
老张拿起那根用来绑住门把手的粗铁丝,看了又看,正好周芸走进办公室,就麻烦她把陈少玲叫来。
“少玲正在吸氧……”周芸话吐半句,看老张的目光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坚定,知道这间屋子正在进行的工作和刚才自己在病房里的工作一样刻不容缓,只好把陈少玲叫了过来。
陈少玲的呼吸比刚回到医院那会儿和缓了许多,只是依然不时咳嗽两声,偶尔吞咽一下时,两道眉毛就像被喉咙里的钩子牵拉似的皱起。
“少玲,有个问题,请你一定好好回忆清楚,再回答我。”老张用手捋着粗铁丝的两头说,“从铁丝的折痕上看,中间段似乎并没有太复杂的缠绕,反倒是两端显得凌乱,更接近于一种不辨方向的撕扯……我猜,也许这个铁丝最初绑住那两个门把手的时候,仅仅做了简单的缠绕,虽然在末端打了个结儿,也只是确保门从里面推不开就行了,后来你因为急于把门打开,曾经乱扯一气,反而搞得越来越紧,当你冷静下来,终于将它解开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解——我说得对吗?”
陈少玲望着老张……回到医院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实话说她是在故意躲着他,当一个人突然暴露出跟日常面目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时,难免会让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和恐惧,何况是一个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朝夕相处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洁员,突然展现出了跟犯罪相关的高超技能……
“少玲。”老张见她怔怔地出神,一言不发,便又叫了她一声。
陈少玲这才回过神来:“是,你说得没错。”
老张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先出去了。”陈少玲刚要往外走,却被雷磊叫住了:“张大山又给你发微信、短信或打电话了没有?”
“没有。”陈少玲冷冷地说。
“他还会再发的。”雷磊说,“虽然我们刚才向‘满口福’餐饮公司了解到,今晚张大山再没有其他的送餐任务,但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他收手的迹象。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把手机交出来,以便在他告诉你下一个犯罪地点时,我们能第一时间掌握。”
“我再说一遍,张大山不可能给孩子们下毒和投毒,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陈少玲拒绝道。
雷磊向她逼近了一步:“别太嚣张,我还没跟你算逃出医院那笔账呢!”
周芸马上挡在了陈少玲的身前:“雷主任,少玲刚刚豁出命去救了那么多人回来,我相信如果她再次收到由张大山手机发来的信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们的,你能不能稍微讲一点人情味儿?”然后推了陈少玲一把:“你,继续吸氧去!”
雷磊望着陈少玲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神情阴郁。
这时,老张把那个用鞋套包着头的墩布拿在手中,慢慢地褪下鞋套,墩布头上的无数缕灰色棉线条顿时颓委在了铺好的白色无菌纱布上,并扑簌簌地掉下了很多渣土样的东西。他用镊子将几个颗粒夹到一块载玻片上,然后放在显微镜下面,一边转动旋钮以调整放大倍数和焦距,一边仔细观察。
接目镜里呈现出沙砾、泥土、纤维、毛发、植物碎屑等各种各样的微量证物,它们好像色泽、形状、大小都完全不同的虫子,暴露在圆形的视野里……微量证物就像交感神经一样,是不受人的意志控制的零碎颗粒,即便最狡猾的凶手,也无法利用微量证物作假或完全消灭微量证物,所以在刑事鉴识科学家的眼中,在证据的可靠程度上:口述证据<印痕证据<生物证据<微量证据,这是一条百试不爽的鄙视链。
因此,陈少玲冒着生命危险“抢出来”的这个墩布头,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价值。
老张站起身,拿来一个搪瓷盘子,放在白色无菌纱布上,用压舌板细细地将还挂在墩布条上的一些渣土刮进盘子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将最初展开墩布头时掉落在纱布上的所有东西都倒进盘子,然后端着它走到周芸身边问:“二层科学实验室的钥匙,你有吗?”
周芸点了点头,老张便请她带自己去一趟。
雷磊朝站在门口的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赶紧跟了上去。
“刚才雷磊逼少玲交出手机的时候,你怎么不拦一拦?”沿着步行梯往楼上走的时候,周芸问老张。
“雷磊的要求又没有错,少玲确实应该把手机交出来,以利于我们更及时地对投毒者发来的信息进行反应。”
“那你也没帮雷磊说话啊。”周芸的口吻中暗含讥讽。
“因为那样就太晚了。”
“太晚了?什么意思?”
“海马儿童游泳馆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投毒者很可能已经到达了下一个目标地,并做好了实施犯罪的准备。我们不能等着他来告诉我们那个目标地在哪儿,那样就太被动了,就算最快时间赶到,也未必能像在海马儿童游泳馆里抢救得那么及时,所以,要争取在他动手前就锁定他的位置。”
黑暗的楼道里,周芸看不清楚老张的表情,但他冷峻的话语却令她不寒而栗,不禁加快了步伐。
位于二层的科学实验室,原本是急诊科和营养科合用的,里面堆放了各种实验器械,但都比较老旧,所以医院搬迁工作开始后,两个科室都在新院区重新购置了相关器械,因为不知道这些旧器械应该怎样处理,索性就这么搁着。是以周芸开门的时候,一股呛人的尘灰气味扑面而来。
老张不管这些,打开灯,径直走到墙角那台灰色安捷伦气相色谱分析仪前,将搪瓷盘子里的物质倒了一多半在样品瓶里,又把样品瓶放在圆形样品盘中,然后打开机器。随着转盘咔啦咔啦地转动到指定位置,取样针将样品瓶里的复合物取走燃烧,对产生的烟气加以识别和分析,在连接的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宛如心电图一般波峰波谷上下起伏的图表,并列上了样品中所含的元素成分。
“你会用气相色谱分析仪?!”周芸惊诧得瞪圆了眼睛。
气相色谱分析仪是一种分解复杂混合物并鉴定其组成成分的科学仪器,通常由两部分组成:首先是气相分析机将混合物分离为单纯的元素成分,而色谱仪则用光线照射样本,测定出每一种元素是什么以及其在样本中的含量或比例。医院往往用它做微量元素分析,以诊断患者体内的维生素或某种小分子营养物质是否缺乏。
“嗯。”老张含混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PH值6.45,有机质含量2.78%,氮含量0.129%,磷含量1.118%,可溶盐总含量0.075%,代换量16.89毫克当量……从理化性状上看这是典型的草甸土。”他用脚在地上一划拉,带转轮的椅子滑到旁边一台放有复合显微镜的桌子前。他把搪瓷盘子里剩下的物质倒了一小撮在复合显微镜的载玻片上,继续在显微镜下验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下方竟被接目镜压出了一道好像浣熊似的青色印痕。
“主任,据您所知,大凌河西岸有没有什么泡子或涝洼地?”他望着周芸问。
老宋在世的时候,每到周末,一家三口人经常拿着钓竿和塑料桶去大凌河畔钓鱼,所以周芸对两岸的环境比较熟悉。她想了想说:“我记得有块湿地,长了好多芦苇,附近的人们都管那里叫‘大水坑’……”
话还没说完,老张猛地站起身,一边说着“跟我下楼”,一边大步走出门去,差点儿把站在实验室门口的鬣狗撞个跟头!
回到急诊科办公室,老张指着平州市警用地图对周芸说:“您来指一下‘大水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