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很好。那么我的事已做完了。”李凌云摊手,“接下来要等结案,还是……”
听李凌云这样说,谢阮却低头思虑起来。李凌云正觉古怪,想要询问,却见她又抬起脸,朝他露出了白白的两排牙齿。只见谢阮鼻梁皱起,咧开嘴,野狼一样笑起来。
“要怪就怪你,之前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现在想拍屁股走人,那是绝对不行的。李凌云,你就跟咱们一起走一趟,帮着新安县把元凶捉了,否则的话,活命的那个机会,我偏就不给你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说完,谢阮拍拍李凌云的肩膀,懒得看他做何表情,自顾自去一旁牵马了。
黄昏时分,闪电的光芒里,倾盆大雨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白色布匹,密集如注。
新安县城东郊外官道之上,数匹骏马正冒雨奔行,踩踏出一片泥泞。要是有人细看,就会发现,为首的黑马上那名骑士其实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男装丽人。
在这一行奔马过去之后,却有一匹行动迟缓的马,在道上迈着小步追着马队。马背上明明坐着两个人,却可怜巴巴地只披了一件蓑衣。
李凌云抬头看天。突然一个颠簸,他沉默地伸手抓住了明珪的腰带。
横飞的雨水糊得人视线不清,他从蓑衣缝隙里伸出手,抹了一把脸,听见明珪在尴尬地解释。
“之前的驿马都跑伤了,再跑下去会死的,不得不换马……但驿站的马也不够……”明珪的声音夹杂在雨水里,断断续续。
“谢家三娘就是这脾气……她在宫中得宠,不要跟她计较……
“此番天后也是全权委托给她……
“别说是你……我也要让她三分……”
话语声模糊不清,李凌云只能竭尽所能从中获取信息。
这位来自宫中的谢三娘到底担了什么职务,他当下虽还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天后的心腹。那位天下人眼中挟天子之威自重,像一头雌虎般盘踞在东都的女人,好像很热衷于给自己的手下人放权,尤其是给女子放权。
性情坚毅,冷酷决绝,却也爱憎分明,这是父亲李绍对天后的评价。他为武媚娘办事,别说在李家,在封诊道之中也不是秘密。
很显然,谢三娘拥有一些可以不依大唐律且不受当地县衙管辖的自主权。那么正如她所言,他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看这个女子乐不乐意给了。
不过天后让谢阮找他,绝不会只是为了告知他李绍已经死了的消息。武媚娘让他办的事,绝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要不是那种让大唐天后都难以决断的麻烦,也不至于派出如此亲近的女官来经手。
“……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中的局面也不顺遂……她要面对的危险也极多……”
明珪仍在说话,声音不沉,反而有些脆响,像个少年,声音很是温和,令人感到舒服,李凌云也就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自牢中被突然拽出,又连续不断赶路,一天一夜没合眼的李凌云开始觉得,在明珪的声音里保持神志清醒有些艰难。
他的意识朦胧起来,眼前渐渐出现了父亲李绍的身影……
…………
李绍有张白皙的脸,看起来颇为文雅,虽留着长须,但并不是很老,只是作为封诊道领袖,操心的事情多,眉心总是挂着很深的川字沟壑。
李凌云似乎看见李绍站在他面前叹息。他想起父亲总是这样对他叹气,若是发现他看过来,又会马上掩饰地笑起来。每当这种时候,父亲看他的目光,总会给他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可是,阿耶不是已经死了吗?”李凌云迷迷糊糊地想,“按谢阮说的,阿耶死了有一段时日了,我怎么可能现在还能看到阿耶?”
“所以,这一定是梦!”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他抬头看向前方。在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后脑勺,散发着头油的花香味,夹杂一点蜂蜜的甜。李凌云总算想起,这是他上马坐在明珪身后时就已经嗅到的味道。他方才打了个盹。
“……之前新安县尉说找到了一座新坟,可大郎你又是怎么判断出那些贼人一定会在今晚掘墓移宝的呢?”明珪还在继续说。
李凌云双手捧了把雨水,洗了洗脸,总算清醒了些。
“你看前面,三五丈开外就已是一片迷蒙,我们就算骑着马,仍看不了多远。”
明珪顺着李凌云手指的方向望着挂在蓑衣上的雨帘,发现的确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从新安县城出来,走到现在,一路上并无行人车马,就是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又突降大雨,冒雨赶路很容易患病,而请大夫和购药都不便宜,所以路上行人都会找地方避雨。再过一会儿入了夜,官道上更是人迹罕至,而且雨水不光可以阻碍视线,还能冲刷痕迹,对那些藏了宝贝的贼人来说,今晚绝对是取宝的最佳时机。”
“言之有理……”明珪颔首,“可天气这样恶劣,对他们的行动也会有所妨碍,移宝加倍不易。若他们自认藏宝妥帖,不必非得这时取出,因而蛰伏不动,大家岂不是空跑一场?”
“谢三娘要抓人,贼曹尉也要抓人,抓贼拿赃不是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推断今夜较为适合移赃。我还建议新安县最好做守株待兔之举,所以说,本来也未必就能建全功,我没打什么包票,就算空跑一场,也赖不到我。”
李凌云无所谓,明珪却苦笑起来。“要是贼人不出来,谢三娘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说到这里,他转头温和地对李凌云解释道:“她只是表面上与你过不去,其实……天后说过,办这事的人非你不可,就因为这个,她对你有些怨气。”
李凌云有些不解。“剖尸断案这种事,本就是我们封诊道擅长的。再说,都是为天后做事,我做也好,谢三娘做也好,事情做得妥帖才是关键。托付给不合适的人,做出问题了,对天后反倒不好,这个道理谁都懂,她为何会对我有怨气?”
明珪闻言回头,目光在李凌云脸上扫视。“理是这么个理……可天后一贯对谢三娘委以重任,现在用了外人,还要她专门跑一趟,她心里不是滋味,闹闹性子也正常。这你都看不出来?”
李凌云想想,摇头道:“我看不出。我只知道,应该找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大郎这话可让我糊涂了。”明珪笑得勉强,“方才我就想问,谢三娘也没跟你说过天后到底要你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推测出来是找你查案的?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谢三娘耍点小性子,你却搞不懂,听起来倒像是在故作不知了……”
李凌云垂下眼,并不马上回答,反而想起过去李绍一再耳提面命的事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早已经忘了。好像从他能记事起,父亲就是那样反复叮嘱他的。
父亲总说:“大郎,你对人的情感,对关乎七情六欲之事,总是十分迟钝,所以阿耶警告你,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你要清楚地记着,这世上的人,一旦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就会惹祸上身,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
说完这段话之后,父亲就会假设出种种事件情形,命他进行选择。要是他选择错误,父亲就一边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板心,一边与他再三强调那个正确的选择,同时还会仔细说明缘故,让他牢牢记住,甚至还会写下来,让他反复诵读。
“人通常生来就有缺陷,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之人,你在这方面就是比别人笨拙,出了家门,若还犯错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忧。阿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会对你格外严厉,只希望阿耶老死以后,你能照料你那体弱的弟弟……”
不管当天教他的结果父亲是不是满意,这句话父亲总会在教导结束之后说一遍。只是往往那个时候,他的手板心已被戒尺打得肿起老高,又热又疼……
“阿耶曾说,我于人情方面很是迟钝……”一片雨声里,李凌云突然说道。
原本已回过头去的明珪又转头看向他。久久不见李凌云说下去,明珪这才意识到,李凌云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出的问题。
“大郎……是在回答我?”明珪试探地问。
李凌云点头解释道:“我们封诊一道由上古神医俞跗开宗立派,原本都是医者,你应该听过三国时华佗的传说,他曾建议曹阿瞒开颅取虫……”
“我是听过,”明珪笑道,“那根本是神仙传闻,且不说华佗如何看出人头中生了活虫,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把头颅打开了还能继续活下去的人呢?”显然,他对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那是真的。”李凌云肯定地道。
见明珪惊得张开了嘴,李凌云继续道:“人腹中可以生虫,肌肉腠理间也可以生虫,那么头颅里有虫,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长期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李凌云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说起这些时,他兴致勃勃,脸上也有了光彩。“我五岁时,阿耶就带我去剖人尸体,教我如何用铁锯打开头颅而不伤其脑。那人之所以会死,就是脑中生虫痛死的。锯开脑盖,发现骨头被顶开,拆开骨片,人脑却不散,上面有一层血膜包裹,可以看出经络血脉。阿耶挑开那层膜,就滚出这么大的一个球来。”李凌云抬起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戳破了球,便发现里边有一条活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