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珪作为大理寺少卿,官职高于谢阮,可谢阮毕竟是天后的人。粗看他对谢阮好像毕恭毕敬,而且心存忌惮,可现在这个情况却让李凌云意识到,要么明珪跟天后的关系不在谢阮之下,要么就是明珪还有别的倚仗,表面上维护谢阮,实则却并不怕她。
能让天后发话把自己从牢里拎出来,看来这桩要办的疑难案子一定与宫中有关。李凌云从小看李绍办案,自然知道阿耶在宫中接触的那些案子,通常不会与三法司打上任何交道。
可以说,供职宫中的封诊道和三法司的办案官员,属于非此即彼的关系,任何案件有了一方参与,就不会有另一方。
三法司打从周朝开始就有设置,现在的大唐,三法司分别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宫中的案子在彻查清楚后,或许才会酌情交给它们审理,但查实死因前,定不会让外人掺和。
尤其是现在的案子还跟那位与皇帝比肩的女人有关,按从父亲那边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武媚娘一贯格外排斥外朝介入宫中。虽说阿耶不怎么提皇家的是非,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凌云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过。
那么,明珪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会跟天后的代言者谢阮一道,他又是站在何种位置上来涉足天后指派的要案的呢?这一点,在李凌云看来,就颇值得深究了。
谢阮当然不知李凌云此时在想什么,她鼻子里哼了几声,不屑道:“抓贼的自然是我,你这大理寺少卿看着就行。”一旁的县尉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道你也不是三法司的人,怎么就抓贼的自然是你?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生怕顶撞到这位来头不小的谢将军。
县尉甩掉手上的雨水。“我们已经做好了捕捉准备,谢将军请各位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会儿我们随她行动便是。”
“将军?我倒忘了问,谢三娘是什么职位的将军?”李凌云看看明珪,后者笑着解惑:“三娘出宫时,说行动不便,干脆跟天后讨了个游击将军来做。”
“哎呀呀,咱们谢将军要不高兴了,还是抓到人再说吧!”见谢阮恶狠狠地看过来,明珪笑着打个哈哈,灌木丛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一切都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虽说蚊虫都避雨去了,但天气仍闷热难当,湿衣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但众人还是默默忍耐。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天色越来越沉黑,雨水渐渐稀落,蚊虫随风袭来,李凌云脸上被咬了好几个疙瘩,奇痒难忍。就在大家即将忍无可忍之时,一个人影沿着墓地边缘悄然摸到众人跟前。谢阮警觉地轻声呵斥:“来者何人?”
“我乃新安县捉不良李十六。”来人小声应道,“少府命我在前方望风,我方才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辆牛车朝这边驶来,故前来通报。”
说话间,那辆牛车已进入众人的视野。只见牛车从官道上徐徐而来,快到坟地附近时,缓缓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四个人。
虽说隔得远,看不清对方面目,但四人的身形还是清晰可辨,其中三人身高过六尺,唯独一人个头瘦小,与李凌云此前的推测相当。
四人手中均提着刀,一人惯用左手。他们都用绳索在背后系了把锄头,可见他们打算挖坟掘墓。瘦小男子左右窥视了片刻,并未发现异样,于是便踩着湿泥,朝着新坟一步一滑地走了过来。
天色已黑,但谢阮眼力极佳,瞥着那四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人,她冷笑道:“这些凶手居然还穿了孝衣,做戏倒是做全套,这是给死人做孝子贤孙呢!且等他们挖出宝箱,咱们就能人赃俱获。”
说完,谢阮朝那县尉使个眼色,后者领会她的意思,下令道:“新安县捉不良、所由听某的令,等贼人开棺时再出手。”
这边众人继续悄然静等,那边四个贼人已走到新坟前。他们放下手中的刀子,又从背后解下锄头,由小个子望风,另外三人扯开麻衣孝服,褪下半臂,袒露着肩头,努力地挖起坟来。
三个大汉一起发力,不过小半刻的时间就挖到了棺材。其中两人伸手奋力拽开棺盖,另一个大汉跳进棺中,“嘿”的一声喊,肌肉隆起,试图把其中的宝箱举到边缘。
灌木丛里,谢阮抬起的胳膊往下一劈,那县尉看了,大喊一声:“拿人!”话音未落,黑黢黢的坟地里瞬间跃起数十个身影。
谢阮早已跳出灌木丛,带头跑在最前,没等众人燃起火把,贼人已全部被拿下。不知是不是认了命,三个壮汉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只有那小个子还挣扎不休。
谢阮走过去一脚将其踹翻,把他的脑袋踏进泥里。
小个子抬起头,正要破口大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脑袋前面的泥水里。见状,他立马把嘴里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阮踩着他的肩膊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兵器,冷哼道:“刀是用来让你们杀我大唐百姓的?再敢叫嚣,某现在就取了你的狗头。”
谢阮身形纤细,却不知为何气力奇大,她随随便便飞起一脚,就把那小个子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叫来两个捉不良,把这群货色五花大绑了,带到山下去,又提起刀来,走到李凌云身边。
“你可以活了,咱们回新安县去,稍做整饬再前往别处。”谢阮用刀鞘拍了拍李凌云的肩,转身朝官道走去,又远远喊出后半截话:“让你活是暂时的,这事可没彻底定下来。”
李凌云看向明珪,奇道:“怎么还是暂时的?”
“大郎终归会知道的。”明珪拽着李凌云下了山。山下早已有人把马牵来,李凌云站在一旁等谢阮分配马匹,却不料谢阮打马就走。
“咦?谢三娘。”李凌云见状朝谢阮追了几步,“某的马呢?”
“你是不是傻?来时马尚且不够,回去哪里多得出来。”谢阮头都懒得回,抬手挥挥鞭子。
此时有人赶着那辆牛车过来,李凌云忙走过去。“那我乘车回去!”
赶车的所由有些为难,他手指满满一车东西道:“先生慢来,这车上放了四个宝箱,现在已经塞不下了。”
李凌云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路边。明珪策马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道:“走吗?”
夏日暴雨倒是去得也快,雨一歇,云便收,乌云散去后,竟露出一片星光熠熠的天空来,仿似上天也在庆贺抓住了那灭门案的凶手。
“走。”李凌云无奈地点头,抬手握住明珪,被他拽上马去,“总得先回去……唉……”
李凌云和明珪又是二人一马,回新安县城时,还是一路远远落在大队后头,因没赶上一起过城门,所以进门时,就免不了要验明正身。
明珪对门吏说了二人身份,又出示了一下鱼袋,那门吏露出笑脸道:“本县少府留下话来,明少卿跟李先生回来以后,直接去县衙就是了,将军他们都在那边安歇。”
说完,这位门吏还上前给明珪指了路,确定他们摸清了方向,这才回头去关城门。
夜色中的新安县城,跟东都洛阳的繁华可没法相比,早早就已进入了沉睡。
按大唐律例,到了晚上,城中各坊关闭之后,除得病急需找大夫这样的要命事,平民不得擅自离开居住的城坊。所以进了城门后,除了巡守的街使外,二人一路上没看到其他人,也只有孤零零的马蹄声带着回音,在湿漉漉的街上敲打着。
有门吏指路,二人很快来到了新安县衙。明珪下了马,回头要伸手去接李凌云,发现他已顺着马屁股溜了下来。明珪有些好笑地道:“大郎会骑马?”
“会,骑得不差……就是马屁股太颠了。”李凌云站着,觉得下半身发麻。
“下次同骑,就让大郎来驾马。”明珪建议。
“不了,我想还是各骑一匹的好!”李凌云敬谢不敏。
明珪会意地点点头,看向那县衙高大的浅顶长檐,笑道:“这县衙仔细看看,倒比京中的还宽阔气派。”
李凌云拍拍袍子,感觉大腿总算舒服了些。“不论西京长安,还是东都洛阳,京里都是寸土寸金,如不是公主藩王,家里未必能修筑得十分宽敞。我阿耶说过,若论有司衙门,倒是地方上的要比京中的宽敞得多……”
提及死去的父亲,李凌云皱了皱眉,话头戛然而止。
明珪眼珠微转,知道他勾起了对父亲的思念,也不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聊,便抬手敲开了县衙侧门。跟入城时一样,看门人早就得了吩咐,遣人牵走了马,引着二人进了衙内。
过了两重门,经正厅、内厅,一路进了县尉厅。
二人发现之前那几个面熟的捕贼所由此时都在厅里。大家一同在坟地拿人,也算熟识,那几人便都迎上来见礼。
而被抓的那四人已上了刑枷,排成一溜跪在青砖上,每人腰上都被半拳粗细的铁链锁着。县尉又让人拿绳杖围起,唯恐他们身强体壮,会暴起伤人。
两个县尉一左一右坐在堂下。谢阮这个将军虽说只是散官,但来头极大,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看见二人来了,她满脸没趣地道:“新安少府着急,想尽快水落石出,一入城便差人把苦主叫了过来。本来某是要连夜审问的,谁知道这几个家伙自知死路一条,不等上枷就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