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珪目瞪口呆。“莫非是中了蛊?”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虫子,或许是某种蛊吧……那时我年纪尚小,没问清楚。”李凌云没有继续,话锋一转,“不过可见神医华佗开颅捉虫,不会医死人,的确是事实。再说,也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传闻。遇病先开三服药,喝下去就能治病,是一般医家的手段。我们封诊道不同,行医必剖人身,开腹观心,自皮肤、肌肉、骨髓、肠脏之中寻觅治疗之道,不过,这也是我们惹人厌恶的原因。战国时礼乐崩毁,征伐不断,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时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倒也容得下封诊道大夫。可到了大汉朝时,天下一统,武帝又独尊儒术……”
“……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连头发、指甲都不愿修剪……”明珪喃喃道,“就算你们那种治疗办法能够让人活命,只怕也没人愿接受‘违背礼数’的诊治。”
“所以,自那之后,我封诊道几乎被逼上绝路。因为封诊道掌握着真正救命的医技,历朝历代的皇室看在这个份儿上,才出钱出力助封诊道流传下去。之前提过秦朝有专门执掌宫廷医事行政的官职,它向来是由我们封诊道的人担任的,实际上直到今日,我阿耶以封诊道首领身份任职宫中,做的仍然是一样的活,哪怕朝廷由大明宫到上阳宫,从西京一直搬到了东都,宫里都缺不得他……只是后来,由于没有活人可供锻炼医技,我们就渐渐将目标转向了死人……”
李凌云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说,片刻后继续道:“毕竟要用到奇诡医艺的情形太少见,所以封诊一脉在宫廷之内也一样参与检验尸首,断明死因。宫城深深,离奇死亡事件时有发生。而且我阿耶说,许多事情发生在宫里,刑部和大理寺不宜知晓,宫内省的宦官又是不会验尸的,这时就得我阿耶上了。”
听了一段封诊道秘辛,明珪想起宫中流传多年的那些传闻,颇为赞同。“……此话倒是不假。”
“在宫里,阿耶所做的大多也就是验尸验伤。如今他死了,天后用我,就是在补他的缺,所以我知道谢三娘找我一定是冲着案子来的,这不难推断。加上她说过我要想活命就必须破案,而她又如此热衷于验证我的推测,总体来看,天后估计是被案子给难倒了。”
“大郎真聪明,”明珪轻叹,“既有这样的聪慧,在人情上迟钝一些,倒也不算碍事。”
“等一等,你这话说得好像之前就知道我一样……是谁同你这样说过?”从明珪的话里,李凌云听出了弦外之音。
“就是把你举荐给天后的那个人……”明珪不想继续深入,话锋一转,“人情方面,大郎如果觉得困扰,倒不妨找人探问。人间之情也不过爱、恨、贪、嗔、痴等几种,有人替你参详,总能搞得明白些。”
“过去我都是问我阿耶的,现在不晓得问谁好……”李凌云微微颔首,算是赞同明珪,“对了,你方才说,谢三娘只是表面与我过不去,亲自抓贼却是另有原因?”
“大郎这么问,莫非是找我替你参详?”明珪微愣。
“是你说可以找人问的,我眼前只有你一个人,不问你又问谁?”李凌云迷惑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没有,某倒是觉得荣幸。”明珪笑笑,转而语气严肃地道:“谢三娘之所以亲自上阵,是因为看了这个案子,觉得这群人性情凶残,不能姑息养奸。她跟我说,这种劫掠杀人的恶徒,拿下后一经清查,就能发现他们大多作案累累。她虽可以直接带你回京,却还是逼着新安县马上把凶手一网打尽。她是担心再拖下去,他们会继续杀人。”
“原来她考虑的是百姓的安危。”李凌云了悟,“这些心狠手辣的匪徒不会有什么正经营生,劫掠来的钱财十有八九会花在赌坊和妓酒歌舞之处……要是不把他们拿住,他们迟早会再犯下大案。可是……我真的只是推论,不敢肯定他们今晚到底会不会来挖宝。”
李凌云想了想,又真诚地解释道:“封诊道只能依照证据对案件的情况进行分析,我不过是凭借一些周边条件推测,会不会叫谢三娘失望?”
“大郎不必介意,某看他们今晚一定会来。”明珪安抚道,“这些贼人杀人越货,心狠手辣,而且目标明确,就是为劫掠钱财,要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必做这种杀人全家,不留后路的事?”
“明少卿这么说,是因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李凌云问。
“确凿证据是没有的。不过大郎你不擅人情,所以不知道,依靠对人心、人性的熟知,也可做出一些精准推测来。前些年大理寺就出过一位狄公,他靠着这一手,清理了所有陈年积案,其中最有名的,是两位母亲争夺一个孩童的案子,当时她们都说自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狄公冷眼在一边观瞧,发现那孩子被两个女人拉着手,哇哇大哭,其中一人连忙放手,面色焦急不忍,便判断放手的人才是孩子的生母。根据就是,世上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舍得见孩子受苦的。所以,打那时之后,大理寺便注重起人情推测,某在大理寺做官,猜度人心这种事如何运用,还是懂得一些的。”
明珪继续道:“那些贼人已习惯了作恶,连偷窃耕牛都要杀人,显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种人本性就偏好冒险,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另外,经雨水冲刷,新坟不牢固,万一宝箱露出来,被他人瞧见拿走,他们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便宜了别人?所以,我猜他们今晚必会来挖宝。”
明珪说罢手指前方,笑道:“我们的马虽慢,不过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他们了。”
李凌云闻声看去,前面果然有许多模糊身影在晃动。不等靠近,有个男子就领着几个捉不良上前迎接。到了跟前一看,正是抢先一步来调查的新安县尉。
同样身披防雨蓑衣,那县尉拱手一礼,便连忙对二人交代案情:“虽说现在雨水很大,可是我们出城找寻时却还没下雨,于是沿着牛蹄印和车轮印记追踪到了这块墓地。”
县尉伸手指向旁边,雨水里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段比较平缓的山坡。“凶手埋宝时留下的痕迹被大雨冲走不少,却也让寻找新坟变得容易许多。”
李凌云接过话头:“新坟土壤定比不上旧坟凝实,雨水一冲就能发现。”
“不错。”县尉佩服道,“贼人为不被人察觉,在新坟上种了草皮,不过大雨一冲,顿现原形。谢娘子……谢将军没花多少工夫,就领着咱们找到了用来藏宝的假坟。咱们只需等待片刻,应该就能瓮中捉鳖了。”
大唐文武官职均分职事官和散官,后者只是象征尊荣层级用的,却没具体职务。自天皇风眩之症加重,天后一方的权势也水涨船高,后宫女子为官者变得多见,但受女子体力和学识限制,大多封为内职和文职。
在如今的大唐,谢阮作为女人要真正担任武官实职,绝非易事,而她却一定要搞个将军的名头,连李凌云都能看出,这个女子是颇有几分雄心的,她要亲自抓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众人与县尉一起上了山坡,没多久便到了坟地北面的灌木丛。
来到埋伏之地,李凌云回头看看,发现从灌木丛向外望去,恰好能看见那处假坟,也能勉强看到一旁的官道,可见这里的确是坐等贼人的绝佳地点。
为防打草惊蛇,几个捉不良正牵着众人的马匹,把它们带到树林里藏匿。起初雨中尚能隐约看到移动的马影,一会儿就都不见了。
李凌云随大家一起埋伏着。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那座假坟上不断流下混浊泥水,很轻易地就与周边的老坟区分开来。
县尉压低声音解释道:“真坟会用糯米青膏泥隔水,假坟无须这么麻烦,为了挖掘方便,贼人不过是盖了土压实而已。这种挖松了的新土,被雨水浸润后容易疏松塌陷,我们方才轻松挖开一角,打眼一瞧,里面就是王家不翼而飞的那四个宝箱。现在只等贼人前来,有谢将军一行,再加上我县的人,怎么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敢来,我等就能顺利拿下。”
谢阮早已跃跃欲试,一边听一边朝李凌云和明珪投去炫耀的目光。李凌云却转头看向明珪,问:“明少卿方才对人心的推测,能有几成把握?”
明珪也看向李凌云,亲切一笑。“大郎平日封诊时,对死者的死因又有几成把握?”
“如果痕迹未遭破坏,少则八九成,多则有十足把握。”
“那若是论人情推测的话,我跟大郎的把握相仿。”
“你们一起骑马,不过走了十几里路,怎么就变得这么亲密了?李大郎,你要记住,是我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的!”谢阮见二人毫不理会自己,颇为不满。
明珪连忙叉手拱了拱。“我们只嘴上说说,抓贼拿赃这事,还要看三娘你的。”
李凌云在一旁观瞧,发现明珪态度貌似恭敬,实则没有弯腰行礼,想起阿耶曾教过自己,若两人对面,行礼时没有正式弯腰行到位置,这是二者实力、地位相当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