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对谢阮道:“倒也不必如此。”他起身把子婴口中的麻布拽了出来。
子婴“呸”了几口,连连求饶道:“确实不知是上官,我只是因为住在这里,承蒙村人照顾,所以想要报答,谁知冲撞了各位。”
李凌云见道童求饶,于是看向明珪。后者自知他是让自己劝谢阮不要追究,于是道:“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我阿耶也是术士,与这道童的师父算是同行,不如就此算了。”
谢阮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李大郎做人总是这般心软,哪一天你遇到巧舌如簧的坏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那就遇到了再说。”李凌云也不多话,上去给子婴解开了绳子。子婴重获自由,连忙起身致谢。
只见那子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虽说有些面黄肌瘦,但看起来极为顺眼。李凌云对他解释:“我们来自东都大理寺,前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一桩疑案,并不是来毁尸的。”
李凌云话音未落,子婴就惊讶地道:“敢问这位李郎君说的,可是封门村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谢阮奇怪道。
“那案子太有名了,死者的尸首又被官府放在这座义庄里,村中人难免与我提及。只是没想到李郎君看起来年纪不大,居然是大理寺的人?”子婴面带憧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办案,还不赶紧退避三尺,不怕待会儿打开棺材,看见尸首被吓着吗?”虽然李凌云不予追究,但谢阮仍有些不快。不过这道童长相确实颇有眼缘,不但神情机敏,而且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有点讨喜,她就忍不住逗弄了他一下。
谁知子婴却连连摇头。“我平日就住在这义庄里的,和这些死人为伴时日不长,但也看惯了尸首,并不觉得有多害怕。”
李凌云四下打量,发现此屋是义庄的西厢房,房中除了一张床以及破烂棉絮外,几乎别无他物,心道道童在这里过的日子看来十分辛苦,也不知他小小年纪,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六娘看出李凌云对这个道童颇为关注,开口道:“这孩子下山是为了找他师父,奈何师父也没找到,他却在这儿生了病,所以才住了下来。只是这样阴气深重的地方,不适合少年人长期居住,不如我们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去处?”
子婴闻言,也不等李凌云询问,伸手揉着眼睛抽噎起来。
“我师父也是关内道里有名的术士,虽时常云游在外一年半载不回来,但他历来离开之前都会先跟我们打个招呼,而且还会给自己定个时间,说什么时候回就会什么时候回。他上次出门说是去会友,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回来,谁知他离开了整整两个月,也不见他的人影。
“那道观中本就有两个大术士,另外那人向来羡慕我师父懂得医术,于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我和照顾师父起居的师兄都赶了出来。要不是万不得已,身上一点银钱也没有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要看守义庄的地步。”
听到子婴的师父懂得医术,又久久未归,明珪对李凌云递个眼色。李凌云这回倒是看懂了,明珪是在暗示“医道”,说不定和他们推论的凶手有关,便点头会意道:“明子璋,我们先验尸首,其他晚些再说。”
一旁的六娘见子婴哭了起来,有些不忍地问:“你可还有别的地方去?”
子婴摇头。“我是师父捡回家的孤儿,从来不知父母是生是死,所以没有别的去处。”
六娘转头问李凌云:“这少年既然无处可去,又不怕尸首,大郎觉得,他能不能做我们封诊道的弟子?”
“你们收徒弟这么随便的吗?”谢阮不解地道,“且不说他刚刚敲了李大郎一棒子,两刻钟之前你们还根本不认识呢!”
六娘对谢阮道:“我当初也是官奴,幼年时被宫中赏赐给李公,这才会在大郎身边侍奉。通常医家招收弟子都要求身家清白,然而我封诊道招弟子,除了心性端正,便唯有一条要求,就是不畏惧尸首。虽然我只是个奴婢,但也知道封诊道许多弟子都是出身极差,为奴为婢的人,被封诊道收为弟子后脱籍为良人的也很常见。如今我不过就是提一个建议,毕竟我们大郎还不曾收过弟子呢!”
六娘说到这里,又笑着看向李凌云。“就是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收什么弟子,要是阿耶还在,我还谈不上出师呢。”李凌云摆摆手。
谢阮闻言大笑。“你这本事还谈不上出师?此话千万不要在杜公面前说,否则他一定会恼羞成怒,你这个还没出师的,简直把他的老脸都撕光了。”
李凌云也不听谢阮说俏皮话,转头问子婴:“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封诊道,这时候也没有空闲与你解释。不如这样,从现在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你觉得有些意思,想要学,那便拜我为师;如果无意,就麻烦这两位在东都给你寻个去处。你意下如何?”
子婴在旁看着这些人,知道他们虽然古怪,但从衣装看都非富即贵,早就听得跃跃欲试了,听李凌云这样说,他立即跪下叩拜道:“多谢李郎君不计前嫌,我一定仔细想好。”
李凌云又摸了摸头,觉得脑袋已没那么疼了,就让子婴带大家到隔壁寻觅尸首。他既然是这里的看守,当然清楚这些尸首的来历,由他来引导再方便不过。
子婴带着众人,很快找到了那口存尸的棺材。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口散棺,不说木料菲薄,甚至连拼凑棺椁的木头都不是来自一种树木。
阿奴力大无穷,伸手就把那棺材扛起,搬到院中放下。这一幕,看得体质虚弱的子婴非常羡慕。接下来,阿奴更是连工具都不用,徒手拔起棺钉,这力大无穷的表现,就连谢阮都看得有些惊讶。
棺盖一开,李凌云就皱起了眉头,谢阮、明珪二人脸上更显失望之色。原来那棺中尸首早已化成白骨,无法辨别容貌。
“看来……只能根据案卷推断了,”谢阮头疼地道,“这官府还真是随便,你们封诊道弟子的手记上好像说过,官府虽然找他协助,却因本地人排斥剖尸,又认为是封门村有厉鬼作祟,他只是粗粗从外表查看而已,现在都成骨头架子了,我看也没必要查了吧!”
“当然要查。死人原本就不会开口说话,在懂的人眼里,皮毛骨肉都在诉说死因……”李凌云套上油绢手套,伸手从棺材里捞起人骨。谢阮仍不以为然地道:“尸首已然化为白骨,你还能看出什么?”
李凌云却不多话,拿出封诊铜尺测量。“六娘记下来,此尸以骨反推,尸长五尺五寸,脚掌长七寸……下体盆状骨狭窄,死者为男子,嗯,耻部骨骼连接处,背侧部分外翻,合面有些凹凸不平,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岁左右。”
封诊道验尸的过程,明珪早已了然于胸,此时他虽在专注地听着李凌云说话,但一有闲暇,他便去观察那个小道童子婴。只见子婴皱着淡淡的眉头,清秀的脸上却露出兴奋之意,口中喃喃道:“厉害,竟然能从一堆白骨里,看出死人的年岁来。”
明珪微微一笑,回头看时,李凌云的手已摸在男子的胸部骨骼上。只见他拾起几块肋骨和脊骨,接着又看看颈骨和碎裂的头骨。“这些骨骼发黑,捏之破碎,是极高温度导致的炭痕,说明之前这些部位曾经遭受过高温炙烤。”
李凌云用手从尸首的胸腹内取出双拳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银灰色块状物,放在眼前看看。接着他招呼阿奴拿来盘子,又让阿奴从封诊箱中取出幽微镜,并用刀从块状物上削下一些放到镜下。
“这是锡块……”李凌云一面看,一面疑惑地道,“而且是极纯的锡,它绝不是从锡制品上熔化的,依我看应该是将纯锡锭直接熔化后得到的。”
“锡?这东西怎么会跑进人的体内?”明珪问,“是不是有人事后放进去的?”
“不是,是熔化之后灌入的,”李凌云道,“这锡块中混有一些炭黑之物,是未完全燃为灰烬的器官,一些是食管,还有一些是胃囊里的面膜……”
李凌云从幽微镜前抬起头,即便是对情感迟钝如他,也面露不忍。“凶手是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将滚烫的熔锡倒入了他的口中。”
“谁……谁会用这种方式杀人?”那小道童子婴毛骨悚然,抱着自己的臂膀,颤着嗓子问。
“宫中会用这个法子杀人。”谢阮沉声道,“宫中女子便是陛下的人,除非放出宫去,否则不允许与男子之间发生感情。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管住的,这种法子,一般宫里用在掖廷,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偷情怀孕的宫人灭口,向她们口中灌滚烫的锡,她们口舌喉咙焦烂,自然不可能再发出声音。只是这死者分明是个男子,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法杀人?”
“真是十足奇怪,”李凌云道,“锡不常见,锡锭更是官府才有的东西,杀人用这个法子,消耗如此之大……凶手做法如此怪异,与之前的案子极为相似,看来这一次,他又做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