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耶与天后之间……到底是什么交情?”李凌云喃喃问道。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关系非同寻常。”杜衡摇头,“他们二人应该有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私情,当然,这并不是男女之情……或许是一些你我都不知道的秘事!毕竟数十年往来,二人有君臣之谊,谁也不清楚他们彼此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老夫明白一点,你阿耶为查明崇俨的案子被人杀害,这件事触了天后的逆鳞,她对我的雷霆之怒,多半也有你阿耶被害的缘故……破不了明崇俨案,自然揪不出杀你阿耶的凶手,这让她感到异常愤怒。”
“如此看来,我必然要破此案!”李凌云直视杜衡,目光明亮,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脸上透出坚毅的神情,“破了此案,我就会接手阿耶的案子,按杜公说的,天后一定也想知道是谁杀了阿耶,我一定会找到杀我阿耶的凶手。”
“大郎很有信心……”杜衡微笑着点点头,“虽然你对明崇俨案猜测的方向与我不同,但老夫仍会为你尽心竭力,当然,这也是为我封诊道千百年的传承着想。”
二人正在交谈,下仆匆忙过来,送来了另一桩案子的相关手记。李凌云同样把凤九给的那份拿来,按时间和封诊顺序对应整理了一遍。
李凌云一面整理一面道:“此案所发地点,名字倒是很古怪……叫什么‘封门村’?此村为何叫这个名字?既然是有人居住的房舍,为什么要封门?这说不通啊!”
杜衡放下茶碗,伸手拿起凤九那份抄在硬黄纸上的资料,轻声念了起来。
“去年春季,某月某日……一贫穷张姓书生进京求学,夜晚行至河南道阳武县时,由于县城尚远,身上又无多余的钱财可以住店,就想在村中寄居。
“张生因家中贫苦,向来对破庙、桥洞无所顾忌,他虽然觉得村中住户稀稀拉拉,房屋破旧,却也觉得至少算得上不错的休憩之地。
“询问村中人时,他发现村里人只肯说该村名叫‘封门村’,之后便不再给他回应。张生见村人机警,便放弃了住于百姓人家的打算。他绕着村子步行一圈,准备找一个无人居住的房子,勉强留宿一宿,第二天天亮,早起继续出发。
“然而他四处查看时才发现,大半个村子丝毫没有人起居的迹象,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他连推几扇门,发现均上了锁。几次尝试后,这张生便来到了一个落魄的庭院前……
“这次张生推门,门应声而开。据张生所言,这是一户三进的四合院,木门双开,较此前的房舍气派一些。除此之外,就是门槛太高,近乎到了成年男子的膝头处。门头上还挂着残破的白色灯笼,好像这家曾经举办过丧事。张生向来胆大,并不计较,入内准备歇息,却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踩过门槛,书生沿着走廊,循着味道发现了一间稍大的屋子,仿佛是这家的祠堂。张生见屋内的窗户上都挂满了蜘蛛网,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越发浓烈。他随即推门而入,竟发现屋子正中的祖先祭台上有一具四肢被捆绑,吊在木柱上的腐尸……”
念到这里,杜衡打住话头,摸着胡须道:“这案子被发现时的境况也太可怕了,不过读来颇有趣味……倒像是坊间流传的什么传奇故事。”
“虽说传奇了些,不过这名弟子的封诊手记记录得倒是大差不差,和传闻是相合的。”李凌云拿起手记道,“这上面写,那张生连滚带爬逃出村子后,根本不敢在村中停留,他拔腿跑向阳武县衙门,报告了案情。当地的公人赶到村中,果然发现有具腐尸,因为废宅藏尸颇为古怪,便托人请了这名弟子过去。这名弟子只是按照封诊顺序把那祠堂勘验了一番,结果并未查出什么所以然。因那尸首面部被毁,也无法确认死者是何人。后来此案被当地官府定为疑难案,上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那时不知为何连人都没派,县上没有办法,便把尸首置于薄棺中,扔进义庄存放。”
杜衡闻言问道:“既然尸首不在大理寺,大郎要不要先去那封门村探查此案?”
“之前因私查死水湖案,在东都门口被大理寺司直唐千尺拦截,显然已得罪了大理寺。如果这次我们继续私查封门村案,就等于明知故犯,跟大理寺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为了查案,总不能每次都指望凤九郎出来调停吧。”
杜衡已听说了他们在亭中的遭遇,微笑道:“当年你阿耶查案,也没少麻烦这位凤九郎,如今你子承父业,一样可以麻烦他。”
李凌云不好跟杜衡明说,凤九曾在月陂给他下过药。经过这一次,他也觉得明珪说得在理,凤九这人绝非善类,必须敬而远之,能不打交道就尽量别去招惹。思及此,李凌云随意找了个理由敷衍道:“天后总不至于一直让我们不明身份地查案子,谢三娘既然回到宫里,肯定要对天后说起我们的遭遇,倒不妨等一等,看看天后那边会怎么说也不迟。”
杜衡闻言亦表赞同,毕竟天后武媚娘的喜怒很难揣测,一动不如一静。李凌云把那两本手记誊抄整理完毕,回到家中,便一头钻进了弟弟李凌雨的房间。
李凌雨今日没有练字,而是在提笔绘画。等说完案件进展,李凌雨已打好草稿,李凌云打眼一瞧,发现弟弟画的是青年时的李绍与幼年时的自己,画面上二人站在祠堂前,李绍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根弩箭,好像在跟自己细说着什么。
李凌雨的笔力并不老到,但显得很有灵气,寥寥几笔就把李绍皱眉温和的模样勾得活灵活现。李凌云看后,却露出些许古怪的表情。“凌雨好像不曾去过地上,怎么会看到阿耶教我识别弩箭?”
“阿兄忘了,我不能晒太阳,但夜里却可以承受月光,自然是晚上去看的祠堂。至于阿耶如何教阿兄,是阿兄自己跟我说过的,我凭借想象绘出此图轻而易举。”李凌雨微笑着搁下笔,坐在兄长对面。
“画得很像,就像凌雨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一样……”李凌云转换话题,“对了,我虽然跟杜公说要等天后决断后才可继续查案,但也不能一直就这么干等着,可现在,我也不知做什么才好,你是否能给些建言?”
“阿兄不妨这样,”李凌雨提议道,“既然手中已整理了一些案子,不如把这些案子原样抄写一份,送到宫中交给谢三娘,让她转呈天后便是。如此一来,天后看了心中有数,觉得阿兄在认真办案,又不会觉得阿兄是在故意催她下旨。”
“这倒是个极好的办法。”总算有了做事方向,李凌云欣然应允下来。
东都上阳宫中,香烟袅袅,琴曲叮咚。身穿绮罗的教坊舞姬在眼前翩然起舞,天后武媚娘却好像无意欣赏的样子。
她神色微凝地看着放在面前金色几案上的案卷记录,上面一笔小楷精准清秀,明显习的是王羲之的楷书,但笔法中却别有一番整肃的气息。
“李绍生得好儿子啊……”她靠在一个羽毛充实的缎面圆枕上,微微闭上眼,“三娘看过了吧!婉儿呢?没看过就看看。”
谢阮自然看过,就算是明珪送来的东西,不清楚内容,她也不敢直接递给天后。此时尚未过目的上官婉儿拿起案卷默读片刻,笑了起来。“咦,我看他其中写的都是‘天后’,而非‘皇后殿下’……李公这儿子,不是不太擅长人情世故吗?我怎么看,明明是上奏三桩案子的细节情况,字里行间却透露着叫苦连天的意思,就差没站在这殿里大喊,要天后下旨,好奉命去捅大理寺的娄子了。啧啧,这手段倒像是个人精。”
自打武媚娘撺掇高宗李治下旨,让天下百姓将两人称呼为“天皇”“天后”以来,她就格外不喜欢有人再叫自己“皇后殿下”。在她看来,天后是一个与历朝历代后宫女子决然不同的位置,这表示她不只是后宫的第一人,对整个大唐天下来说,她也是丈夫李治这个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至于其他人,无论男女都必须匍匐在她的面前。称她为“天后”是认可她的权威,而称她为“皇后殿下”则不是,所以她身边的人都称她为“天后”,而不是“皇后殿下”。
“这个小家伙或许得了谁的指点,比如说明珪……”武媚娘气定神闲地说道,“其实我不想逼他太甚……这世上有的人,只有你以死相逼,他才会竭尽全力,比如那个杜衡。可这个小家伙却很特别,他脑子里面似乎自有一套章法。所以我才让明子璋去跟他缓和缓和,反正就算案子破不了,看在他阿耶的分儿上,难道我还会真杀他吗?”
“天后心地仁厚,”上官婉儿柔柔地笑道,“李公与天后情分不同,如今明子璋、三娘、李大郎已成了朋友,明子璋的话,李大郎是能听进去的。只是我不明白,他既然自知没有性命之忧,为何还要这么着急,催促天后下旨?”
“他能不着急吗?”武媚娘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脸上有了数十年前刚入宫时那个并州少女的影子,“他找不出明崇俨的死因,我就不许他查他自家阿耶的案子。这孩子跟当年的李绍一样,是一个爱较真的人,自己的阿耶死因未明,他是绝不可能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