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胡氏拭泪道:“你母亲早死,现在你阿耶也不在了,家中就剩下我一个女人,凌雨身体孱弱,还要靠你这个长兄照料,真不知道你成天在胡思乱想什么?”
李凌云不擅长揣摩情感,顿时茫然失措,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恼了姨母。他只好连连致歉,所幸胡氏性格很柔顺温婉,抹了一会儿眼泪,似乎也就渐渐消了气。
只听胡氏缓缓道:“昨日宫中送来一笔银钱,这其中有你阿耶的俸禄,还有天后每月单给他的恩赏,可叹你阿耶如今不在人世了,天后依旧很念旧情,而且多方照料你,你就不要成天胡思乱想了。你阿耶说过,天后不是寻常女子,她的性格独断专行,你如果不为她所用也就算了,既然听命于她,那么她让你做什么你就用心做,不必多虑。”
李凌云睁大眼睛。“这是阿耶让姨母跟我说的吗?”
“是的。”胡氏有些凄苦地道,“你阿耶总觉得自己会遭遇不测,平时便有一些话嘱咐下来,你可不能当耳边风,要牢记。”李凌云不敢再招惹姨母发怒,应了一句,赶紧遁回自己屋中。
他走了之后,胡氏面带愁容地坐在桌旁,不声不响地发了好久的呆,然后解下自己手腕上的念珠,闭目缓缓地念起佛经来。
由于心头挂念着硬黄纸上记载的两桩案子,李凌云第二天起个大早,在洛阳城开坊门的街鼓声中赶往杜衡府上。
看过硬黄纸上的记载,杜衡一拍膝盖。“巧了,这其中一桩案子,正好是我们杜氏弟子经手的,因为案件疑难,长时间无法破案,这个弟子专门找老夫探讨过案情,所以老夫有一些印象。案卷相关的封诊录虽说封存在大理寺,但只要不涉及皇家的案子,我们一向会留一些手记。此案的手记正好在我书房内,你等我一下,我片刻便可取来。”
李凌云闻言大喜,又问起另外一案。杜衡有些好奇这些消息是打谁那里听来的,李凌云没有隐瞒,将前因后果坦诚地告诉了他。
听完原委,杜衡笑道:“那位凤九郎,老夫其实也与他有数面之缘,给你阿耶做副手时见过他,真是好一个美男子,最奇怪的是什么消息他都有,而且非常准确,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等身份,竟有如此精准的门路。”
杜衡说着又安慰他:“大郎放心,既然凤九郎说这案子是我们封诊道的人办的,我这就抄写一下案发时日及地点,并简单描述一番,传信到其他八家,一定很快就有所得。”
说完,杜衡提笔将案卷摘抄了个简略内容,一式八份交给下仆,要求其去封诊道天干另外八家寻觅手记。吩咐完毕,他又把李凌云邀请到家中花园比较僻静的一处茶亭。
杜氏也是封诊道大族,与李氏一样,在外虽不显眼,可于东西两京里也是颇有根基的。杜氏宅邸不大,小巧玲珑,却有南方园林的风格,布置得相当幽深雅致。
只是此等美景,李凌云并无心欣赏,他的心思全在追查明崇俨一案上面。等杜衡从书房取来手记,他便忙不迭地比对着硬黄纸上的记录,迅速抄写起来。
说起封诊手记,其实就是在填写封诊录之前预先打的一份草稿。当然,类似李绍、杜衡或李凌云这样精于封诊录书写的人,一般是不必打草稿的,他们的手记,大多用来记录一些办案中的奇思妙想,或是鲜有耳闻的药、毒,以及封诊时的关键思路,所以封诊道天干十支家族历代首领的手记,都是极珍贵的东西,必须妥善保管和继承。
凡事皆有两面性,虽说普通弟子的手记只是誊抄封诊录之前的记录册,但由于普通弟子能接触的多是寻常案子,很少涉及皇家及政事,所以并没人关心手记上到底写了什么,也正是因此,这些弟子经手的案子,在封诊道内都能得到比较完好的保存。
反倒是封诊道首领,例如李绍经手的案子,牵扯了更多的皇家事件,所以不论是打草稿用的封诊手记,还是正式誊抄的封诊录,大部分都会被三法司或是宫中彻底封存,甚至直接销毁。
不过类似硬黄纸所记的这种案子,经手的封诊道人有时也会将案情模糊处理,留下相关封诊技艺,然后作为传授弟子的教学案例,换一种方式给记录下来。
此时,杜衡在一旁煮茶。李凌云整理线索,渐渐地,在他的脑海中已大致形成了这桩案子的始末。
许久之后,李凌云放下手中的紫毫笔,轻声道:“手记颇为杂乱,有一些遗漏,看来还是得到大理寺走一趟才成。”李凌云抖着手记册子,语气不满。“去年夏日的案子,尸首应该在大理寺的第三处殓房里,此案死者被钉在树上,不检看尸首,一定会忽略许多信息。”
“而且……”杜衡闻言,面露迟疑地补充道,“此案虽说是请我封诊道的弟子协助查案的,但京畿地方这么广阔,疑难不破的案子向来不少,前去查此案的这名弟子当时只不过是刚刚出师,经验有限。按我看,他这手记上的东西,只怕未必都是对的。要是像大郎你推测的那样,这两桩案子和明崇俨案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那的确要弄到大理寺的案卷,争取亲自封诊才行。”
李凌云抬眼,有些奇怪地凝视杜衡。“杜公本来不太赞成我的揣测,为何现在却有这样的想法?”
“你阿耶在世时就说过,我的个性或许太过于小心谨慎,也太在意他人的想法……”杜衡微露苦笑,“那天和大郎你发生口角,回来后我想了想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发现你阿耶说得很有道理。”
杜衡拿起水瓢,向快烧干的铜壶中注入一瓢凉水,伴着刺啦啦的声响,小亭中腾起一阵水雾,让杜衡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忽明忽暗。
“天后还是武昭仪时,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已经去世的太子李弘,他死后被天皇追封为天子。太子李弘品性中正柔和,深得帝后喜爱,可惜身子不好,从小就患有肺瘵之症,前些年突然薨于东都合璧宫中,让天后、天皇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的太子,便是曾经的沛王李贤,也就是天后的第二个儿子。”
杜衡声音平静地说着。李凌云不出声,安静地聆听。
“然而这位太子李贤与太子李弘不同,李贤一直才华出众,同时也锋芒毕露。还没有做太子时,他就对天后参政极为不满……宫中也有一些传闻,认为他或许不是天后的骨血,而是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与陛下偷情所生……
“不过,这些说法并没有实际证据,只是谣传而已。可天后和太子之间冲突不断却是真的。明崇俨案的来龙去脉大郎你最清楚不过,天后之所以会严查此案,未必没有借此对太子施压的意思。”
“何以见得?”李凌云不解。
“退一万步说,那明崇俨哪怕真的说过‘太子不堪承继大位’这类找死的话,可这话一来是皇家秘辛,二来非议国本,没人推波助澜的话,也不至于会传得整个东都沸沸扬扬,难道不是吗?”杜衡见壶中水即将沸腾,又加了一点凉水,壶里声响顿时消失。
“民情如煮水,太子对明崇俨再怎么不满,也不至于把自己跟明崇俨的仇怨弄得天下皆知,毕竟‘不堪承继大位’又不是什么好字眼,太子是不会自己张扬的。”杜衡说道,“那么这话到底是谁在传,又为什么传?你想过吗?”
李凌云终于皱起了眉头。
“明崇俨一死,京中更是广泛传闻他的死状凄惨,由于太子与明崇俨之前存在这种嫌隙,谁听了不觉得这事是太子所为?只怕所有人此时都会认为,是太子杀了正谏大夫吧……”
杜衡轻叹,把沸水再度压下。“不过传闻归传闻,真相归真相,不管是谁把太子跟明崇俨之间的事故意传出来的,现在看都不重要了。既然天后与太子不和,又清楚太子厌恶明崇俨,她吩咐让你阿耶和我查案,摆明就是想借此案找太子的晦气。”
说到这里,杜衡又苦笑起来。“若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也不会坚持说杀明崇俨是东宫所为,毕竟这桩案子看起来更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让大家将矛头指向太子。”
“虽说也心存疑虑……”杜衡抬眼,目中精光微闪,“但后来你阿耶在办案过程中为人所杀。在我看来,这就是太子党杀明崇俨的铁证,或许正是因此,它影响了我查案时的看法,我至今仍然认为,这桩案子多半是太子所为,所以此前我才会发怒与你口角。毕竟……就算天后是想借明崇俨案坑害太子,她也绝不会赔上你阿耶的性命。你阿耶是我封诊道的天干首领,天后有许多秘事,都要交由他去办理才能放心。而且天后与你阿耶有多年感情……你或许不懂,但我作为副手却很清楚,你那个阿耶与天后,绝对不是普通的君臣关系。”
骤然听到这个说法,迟钝的李凌云却想不通,作为封诊道首领的父亲李绍与天后武媚娘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私交,于是他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杜公可否明示?”
“那已经是太宗朝的事了,武媚娘入宫后不久便已跟你阿耶认识,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才人。”
“大郎对人情比较懵懂,那么老夫今日便多说两句。”杜衡抚着花白胡须道,“哪怕是对天家至尊,高贵无比的人而言,识于微末之时的情分,那也是有所不同的。自古以来,太子即位后,对待潜邸旧臣,都有许多优待和宽恕。虽然我破不了明崇俨的案子,天后大发雷霆,原本打算要取我性命,可经李大郎你的请求,天后就暂且对我不再追究,那是因为天后还要用你李大郎查案,要我辅佐你。但把我换成你阿耶的话……你信不信,就算他破不了明崇俨案,天后也不会这样严厉地处置你阿耶,而会轻轻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