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死了一年有余,他的名字在武媚娘嘴里叫起来,都感到有些陌生了。
武媚娘的目光变得遥远,她仿佛看到自己回到了长安城,在太宗皇帝的寝宫内,身穿红白杂色的间裙,为病重的太宗侍奉着汤药。
那时的李绍,就已是封诊道在宫中的“顶梁柱”了。她还记得,为了给太宗皇帝更好地熬制汤药,她总是跟这位年轻又面善的医官讨教,而他,似乎也被她的博闻强识所惊艳……
那时,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稚奴也在太宗膝下伺候,稚奴就是在那里对她一见钟情的。但是稚奴对她的惊艳,与李绍是不同的。她还记得李绍看她的目光,既欣赏,又有些难以置信,那是对女子聪敏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
在权势之道上一路走来,她打败了王皇后,打败了国舅长孙无忌与他的党羽褚遂良,甚至,她还打败了她孱弱的长子李弘……她身边一直都有李绍相伴。
想到这儿,武媚娘胸中忽然有了一些怒意,这短暂的回忆让她再度意识到,现在的她想要打败什么人的时候,李绍已不在她身边了。
“只是,李大郎终归不是李公。”上官婉儿在一旁轻声道,“天后的想法还是李公更明白一些,明崇俨案要是李公接手的话,只怕早就往东边查去了……”
“话虽如此,但有时李绍也未必就那么愿意‘明白’。再说了,你也不要小看李凌云这个小家伙,他未必就真的什么都不懂。”武媚娘无端打断了上官婉儿的后话,不等她做出反应,武媚娘又问:“你们怎么看?要不要下旨,让这小家伙放心大胆地去查?”
谢阮总算找到机会开口:“我相信李大郎是真的想破案子。他只是并不太在乎凶手的身份,对他来说,找出真相才是关键。”
“你倒是信他。”上官婉儿横了谢阮一眼。武媚娘身边的两位女官,谢阮是凶名赫赫,而上官婉儿却有清丽柔美的名声在外,此时她横目看向谢阮,别有一番任性的美丽,以及一种奇妙的微酸,好像被别人抢去了玩伴注意力的孩子。
“李大郎心里要是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当初我去牢里提他出来时,他也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谢阮挑眉解释,“他们封诊道,好像有什么求真的信念需要秉持,也就是要找到案子的真相。一般人多少会为情所惑,心头留些计较,可这位,偏偏一说到人情世故就变得傻乎乎,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反倒对真相格外执着。”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人啊!”上官婉儿听完,掩着朱红小嘴笑个不停。
谢阮无奈道:“是你心眼太多,我分明是在夸他。李大郎虽然迟钝,却不像一般男子,不会因我的女子身份而对我心存轻视。所以我才替他说两句真话。”
上官婉儿止住笑意,微皱淡扫的黛眉。“男子大多对女子很轻视,并非个例,照你这么说,李大郎倒真的是个异类。”
谢阮想着李凌云对她说过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之语,点头感慨道:“确实是个异类。”
武媚娘在一旁叫停道:“两只小狐狸,不过是问你们要不要下旨,竟然扯出这么多闲话来。”
上官婉儿心思敏捷,连忙扯着谢阮盈盈一拜,娇声道:“天后圣心独断,哪里用得着我们姐妹,我们不过从旁说些情状罢了。”
武媚娘脸上故意做出不快模样,口中却发笑。“罢了罢了,我也不做什么决策。三娘,你叫他明日进宫一趟,我听听他会怎么说。”
谢阮知道天后意思松动,自然大为高兴。武媚娘起身道:“突觉有些燥热,我去沐浴,婉儿去把今日的奏章读了,待我出浴后讲与我听。”
说完,武媚娘便带着两个老宫人离开了此处。上官婉儿见谢阮摩拳擦掌,一副要出宫传旨的模样,不由得道:“三娘凡心动了。”
谢阮闻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气笑了。“有本事你过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我成日为天后在外办事,你却在这儿编派我。”
说完她便伸手去挠上官婉儿的肋下,一时间两个少女嘻嘻哈哈闹成了一团。
武媚娘站在宫楼下,听着少女发出的嘻嘻笑声,回头问:“李大郎比其阿耶李绍如何?”
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紫衣男子,他此时轻声答道:“心思缜密,不畏困苦,这些方面他和李公是相似的。只是他不如李公人情练达,有一些懵懵懂懂。”
遍布锤纹的银假面覆在男子脸上,他的双手袖在紫色鹤氅里,头发松松地在头上绾了个发髻,簪一支无雕刻的白玉发簪,也不见特意做什么富贵装扮,气质却飘然欲仙。他正是操控东都暗面风雨,大理寺见之也得退避三舍的凤九郎。
“这也算不上什么妨碍,”武媚娘道,“你给他的东西,写得十分清晰吗?”
“不过是街头巷尾,坊中怪谈那样的东西罢了,”凤九施施然答道,“倒是在口头上提点了一下,这两桩案子都是经封诊道之手的。”
“封诊道虚名似乎太大了……这两桩案子,不也一直没捉着凶手吗?”武媚娘有些不屑。
“也不是这么说的,要是当时去的是杜衡那样的老练派,只怕案子已经破了。”凤九微微笑着,不知为何,他今天的笑容里却有些微妙的虚假之意。
武媚娘似毫无察觉地点头。“或许是的,不过现在既然案子落在李大郎手中,你觉得是否像他揣测的那样,凶手与杀害明崇俨的是同一人?”
“查案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成了我的特长了?说到底不还是李大郎的事?”凤九淡淡地道,“我不过是天后的一双眼,替你看着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罢了。”
武媚娘霍然转身,伸手摘下凤九的银制面具。“很久没看到这张脸了,原来常住你,还是喜欢说这么不中听的话。”
凤九伸手从武媚娘手中拿走面具,迅速戴了回去,冷声道:“贺兰常住不是已经死了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姨母还提死人,多没意思?”
“倒也是。”武媚娘道,“你要记得,你的外婆是活活被你气死的,你母亲是自己找事,非得沾染陛下,才会断送了性命,而你的妹子也是被你们母子俩带累,成日来往宫中勾引男人,才会年纪轻轻就没了。”她慈爱地对凤九道:“惊才绝艳的贺兰敏之还是彻底死了的好,如此一来,你所生养的孩儿们或许还能过得自在一些。”
“姨母多狠心的事都做了,骨肉相残,已灰飞烟灭,又何必对这些陈年往事念念不忘呢?”凤九笑起来,“凤九是知道轻重的。”
武媚娘看着这个外甥。他的死期早早被记录在册,可人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这当然是她亲自操办的缘故。在她心中,武氏真正的血亲,只有同父同母的姐姐的一双子女。可悲的是,从她的姐姐和她的丈夫搅和到床上之后,就注定这场至亲间上演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了。
从凤九与她有诸多肖似的眉眼里,武媚娘似乎看见了那个早就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亲姐姐。她忍不住轻叹,柔声道:“那就换个话题吧,说说方才我的问题,李大郎的猜想,你觉得会不会是真的?”
“李大郎终归会找到真相,不管最后真相是什么,他都会不打折扣地揭露出来。这是他与李绍间最大的不同之处……李绍肯定更听你的话,会为你掩盖周全,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凤九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与武媚娘一同向前走去。“他会找到什么真相,这也是令我好奇的事。姨母你呢?”
“我也很好奇,所以决定召他入宫,问问这个小家伙有什么想法。只是,那大理寺也不是好对付的,只怕难免还是要让你辛苦一些……”
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聊着,似乎已把方才言语中泄露出的那个极大的秘密完全忘却了一样。
只是,在路过一株明黄牡丹的时候,凤九的脚步变得异常缓慢。他又一次想起了好几日之前,从宫中送到仁和坊的那朵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喜欢明黄牡丹,追在他身后唤着“哥哥”的少女,却已在至亲所投的剧毒之下,化为白骨许多年了……
凤九一瞥即走,但在假面之下,他的眼底,却仿佛被那花染上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官署名。唐置,分左右,掌宫禁宿卫、京城巡警等。
唐代京都建有名为武侯铺的治安消防组织,分布在各个城市和坊里。通常情况下,消防兵的设置是大城门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武侯铺由左右金吾下属的左右翊府领导,在全城形成一个治安消防网络系统。
纸的一种。名称由来与制法说法不一。此纸从唐代开始生产。
俗称“轿子”。用人力扛抬以代步。盛行于晋、六朝,其形制为二长竿,上无覆盖,中间设一椅子坐人。初为在山上行走的工具,又在平地也用它代步,乘坐舒适。唐宋规定大臣乘马,老病者可乘肩舆,以示敬爱。此时的肩舆已经改进,上面有顶,四周设有遮蔽物,有的还有缨穗彩绘等装饰。到了清代,肩舆更为华丽,官轿有绿呢大轿、蓝呢大轿等,四个人抬的称四抬大轿,八个人抬的称八抬大轿,根据官员的品级而定。民间通常只有两个人抬的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