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对案子比较在意,刚喝了两口粟米粥便问:“此案中,在湖里发现的那具尸首存放在哪儿?夏日天气炎热,若保存不当,只怕会腐坏得厉害。”
昨日见面时明珪已做过介绍,白县令认出说话之人是大理寺的仵作,心知这位只是提出分内的问话,可在吃食时提起尸首,多少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但破案还要倚靠此人,他也只能苍白着脸色,认真回答道:“那尸首是被绑在一根原木上漂在湖面的,情形太过诡异,着实不宜再留在湖里。所以我昨日命人把尸首捞起,眼下就放在县衙内的殓房。”
“那用完朝食我就先验尸,不知白明府可否应允?”李凌云昨日熬夜赶路,着实觉得疲惫,吃起饭食来如饥狼饿豹。明珪和谢阮早已习惯他这种行事风格,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谈论着尸首还能面不改色地吃几大碗饭。
只见那白县令再无任何食欲,一面点头,一面放下碗,在一旁饮茶等候起来。
…………
县上的殓房,与大理寺那机关重重的神秘殓房当然无法相比。因存放的是尸首,所以这种殓房通常都是独门小院,为避免晦气,此地和县衙其他地方互不相接。
对比发生狐妖案的县,此县殓房的环境要更开阔一些。除此之外,小院上还搭了一层草棚,虽看起来简陋,可至少遮蔽风雨不成问题。
众人来到院内,只见院子正中摆着张木桌,因是仵作用来验尸的,它比家用的桌子更长更宽。此时桌上堆满大大小小的冰块,一阵微风吹过,带着阵阵凉意。谢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看向冰块中包裹的尸首。
白县令走到一位干巴巴的老头儿身边,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本县的辛仵作,以冰镇尸就是他的建议。他说天气太热,尸首放在殓房中,不加手段保护,很快便会腐败,无法验看。于是下官命县中富户把他们窖藏的冰块都捐献出来,给这尸首做防腐之用。”
那愁容满面的辛仵作连忙上前。“这死水湖颇为怪异,我们已竭尽全力,还是无法阻止命案发生。尤其这次死人的事十分蹊跷,以我的能力寻不到蛛丝马迹,这才层层上报。这尸首,我们也不敢轻易处置。”
谢阮靠在李凌云身边耳语:“一看就是被吓破了胆子,信了水鬼作祟的谣传。哪里有人作案不留蛛丝马迹的?”
李凌云对此话很赞成,小声回道:“但凡作案,必留痕迹。可若是信了鬼神之说,自然就先畏惧起来,查案时会缩手缩脚,遗漏线索,查不出头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白县令见李凌云和谢阮表情不屑,干笑道:“是本县查案无能,不过……若是能帮助列位上官,本县绝对会竭尽全力。比如这些冰块全都来自县中大户库存,虽然这些人颇有微词,但哪怕能为上官断案多提供一丝便利,本县也是在所不辞的。”
这话看似说得漂亮,实则把断案之事撇得一干二净。明珪心知肚明地笑道:“诸位不必担忧,我们既然来了,那定然是有信心破案的,现在又有冰镇尸首这样的手段,待我们细细检查尸首,说不定就能找出线索。”
见明珪信誓旦旦,白县令心中顿感舒畅不少,对几人的态度也越发恭谨。
李凌云不懂人情往来这一套,从白县令那里获得了验尸的许可,就立即招来阿奴,取出封诊屏把尸首给围了起来,县衙之内,除了那个辛仵作,其他外人一概不许进入。
此时大唐还没有完全依靠科举制起用人才,但即便是被举荐来的县令,也是颇有家学渊源,懂得识文断字之人。白县令瞧见那硕大的屏风上满是图画,十分惊讶地感叹道:“这图画笔法非同寻常,乃是大师所作啊!”说着,居然一圈一圈地绕着屏风欣赏起来。
李凌云只要接手案件,便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忘我状态,自然不会去管县令如何痴迷画作,而是命阿奴、六娘做好剖尸前的准备。
身形高大的阿奴作为封诊道的隶奴,干的就是体力活,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他已将木桌上的冰块清理干净,露出尸首。
虽是大白天,但为看清细小伤痕,仍需要光亮辅助。不用吩咐,六娘便点燃了屏风上的所有油灯,一瞬间,桌面就光明起来。
二人配合默契,压根不用言语交流,便把李凌云所期之事安排妥当。
此时桌上尸首已经显露身形。因长时间浸在水中,尸首看起来肥胖苍白,肚皮膨胀。好在事前用了冰块,所以腐败并未加剧,虽说也有腐臭气味,但在众人的忍受范围之内。谢阮出于好奇,在阿奴、六娘退下后朝那边瞄了一眼,顿感不适,忍不住问:“这死者莫非是个胖子?怎么肢体肥大成这样,瞧着肚子都要撑破了!”
李凌云戴上油绢手套,对谢阮道:“并非如此,此人生前身材和普通人差不多,只不过他死后尸首长时间泡在湖中,才会膨胀成这副样子。这是水经肌肤进入身体所导致的现象,观之犹如巨人一般。但凡死于水中,若未被及时发现,尸首均会出现此种情状。”
说着,李凌云分给众人每人一枚麻布口鼻罩,县衙的辛仵作也没落下。那仵作双眼放光,对着口鼻罩上下打量,连声道:“世间还有此等妙物?”
谢阮奇怪地问:“怎么,你们平日验尸,都不用这东西隔离恶臭吗?”
“倒是会在脸上系布巾。”
“只用布巾?”
“还会蘸点醋汁,这样可以勉强隔开一点气味。像这样的精细之物我还是头一次见。”说着,那辛仵作在谢阮的帮助下将口鼻罩扣在面上,深吸一口气,浓浓的薄荷气味顿时让他头脑为之一清。
见辛仵作面露惊讶,谢阮也把口鼻罩放在鼻尖嗅了嗅。“怎么跟我上次用的有区别?这次的居然有薄荷味。”
“上次剖验尸首时你觉得恶心,我便给你用了薄荷膏涂抹口鼻。后来我想了想,与其如此麻烦,还不如把麻布浸在薄荷水中,再将其切成小片,用时直接塞入口鼻罩,既能提神,又可以节约工夫。”
李凌云随口解释完,将那尸首的头部掰了过来。尸首的面部肿胀如猪头一般,两个空空洞洞的眼眶里似有什么黄色棉絮状的东西露出来挂在外面,五官如充气般挤在一起,嘴唇紧紧地套住那根伸出的青灰色舌头,观之相当丑陋恶心。
“眼睛被人挖掉了,那黄色的是油脂。与猪、牛、羊不同,人脂不是白色的,而是黄色的。”李凌云边说边用手轻轻拨动尸首的眼眶,“你们发现死者时,他就没穿衣物?”
“没错,而且湖里、湖边都查过了,没有发现衣物。”辛仵作连连摇头,“您也看到了,尸首被发现时是什么样,现在便是什么样,不管如何观瞧,也根本看不出死的是谁。实不相瞒,就连用冰冷藏也是无奈之举,若请不来你们大理寺,我们也只能稍加延缓尸首腐败时间,期望有人前来认领而已。”
“你们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只是这尸首被冰冻过,一旦化开,腐败必会加剧,看来我必须加快速度。”李凌云也不多话,命令六娘按顺序把封诊用具递给他。
一堆工具中,最先被拿出的便是那把奇怪的封诊尺。不论辛仵作如何看得两眼放光,凑在旁边观瞧,进入状态的李凌云都丝毫没有被他干扰,手持封诊尺不停地在尸首上丈量。
“此尸胯下可见阳物,身高约五尺六寸六分,足长七寸三分,长发,发色花白,可见死者年事已高。”李凌云边量边说。一旁的六娘手持炭笔,在绢帛制的封诊录上迅速记录。”
“可他现在的足长看起来比你说的要长多了啊!”谢阮疑惑地问。
“泡过水的木头比干的木头看起来通常要粗很多,二者道理相似。”李凌云用手在尸首上轻轻按压,他的动作很轻,可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均出现了皮肤凹陷,某些地方还会渗出一些水渍,触遍要害部位后,他解释道:“有时眼见并不为实,我所说的尺寸,是根据骨头关节的生长程度倒推算出的死者脚的正常大小,而你看到的是吸水后的脚掌,二者存在差异,觉得不同也不足为奇。”
谢阮闻言不再多话。即便是大大咧咧的她,也心知肚明这种逆推之法是封诊道的独门秘术,就算李凌云耐着性子解释,她也一样会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只需要知道结果如此便可,无须明白具体道理。
谢阮不插话,其他人便更不会轻易打搅,李凌云手上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快。他用力拨开尸首的嘴唇仔细查验,这期间还用手在牙齿上摁了摁。
明珪在一旁仔细观看,发现尸首的牙齿松动且有缺损,心中推测李凌云这一举动必定是在判断年龄。虽说从面相上完全看不出老态,但牙齿却显示了真相,这死者的年纪应该的确比较大了。
李凌云让六娘取出黄铜柄水晶镜,仔细查看尸首的每根手指的指尖。
“人上了年岁,牙齿会脱落松动,皮肤会干燥松弛,骨骼会逐渐细弱,脊骨也会渐渐弯曲。所以年纪越大的人,越会让人觉得他的身高在不断缩短。虽说他双手皮肤泡发,观之如油绢手套,触之可轻易摘取,给人感觉已腐败不堪,但仔细看,还是能在皮肤上发现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