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记载,孩童在产妇肚中便已形成指印,当孩童呱呱坠地后,无论生老病死,其指印图案都不会发生改变。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指印在某个特定的年岁范围,仍可表现出一些固有的特征。若指印较小,且纹线清晰,可断为年幼者;若指印较大,且纹线已被磨去一些,可断为青壮年人;若指印干瘪,且纹线不清,出现褶皱,可断为老年人。”
说完,李凌云把死者的手指翻过来。“再看他的指甲,上面有许多竖纹,此纹路越清晰,说明指甲内血气越匮乏,这是年岁大者普遍会出现的特征。因此,结合头发、指印、指甲三者所表现出的外部状态,我推算死者年纪约在六十岁。”
直到六娘停笔,李凌云才再次开口:“人的肌肤之下必有油脂,只因身形胖瘦差异而厚度不同。油脂不像皮肤那样会轻易浸水肿胀。我方才触摸了尸首的胳膊与小腿,按油脂的厚度看,此人生前绝不是一个胖子,与之相反,他的身形相比常人要消瘦很多。”
“都这个年岁了,连提刀都是个问题,凶手究竟怀有什么样的仇恨,要这样残忍地杀害一名老者?”谢阮百思不得其解。
李凌云道:“刚开始验尸,我无法给你答案。不过封诊道自有一套手段,刚才只是‘查基本’,接下来就要‘诊细节’。等之后破了案,自然能搞清缘由。”
“刚才你看得如此仔细,竟只是查基本?”
明珪的惊讶不比谢阮小多少,只是他不会像谢阮那样又是惊呼又是尖叫。他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要有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否则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刚才李凌云无意中提及“封诊道”时,明珪瞧见那辛仵作眼皮一跳,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从辛仵作之后的表现来看,他也不像是对封诊道知根知底之人,可能只是无意中听过此名号,并未亲眼见过,那么……既然是这样,这个辛仵作就更不会清楚封诊道内部的等级,倘若他已经发现这位假仵作是封诊道现任首领,也不可能表现得如此淡定。
再者,以大理寺的背景,聘请封诊道的人来查案,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明珪小心思索着这些细节,想着是否已经暴露行藏。此时沉迷剖尸的李凌云却一无所知,他抬起尸首的右手掌,指尖在手掌上摩挲片刻,接着又拿起尸首的左手,在虎口处同样摩挲了一会儿。做完这些,他才抬头若有所思地道:“方才我摸的那两处都有老茧,但茧纹不厚,不是劳作形成的。长期拿握什么物件,却又无须特别用力,才会磨出此类茧纹的老茧,有些近似读书人的笔茧,或做轻巧手工艺者的掌茧。可什么人会同时在这两个部位长出老茧呢?”
李凌云抬起双手,试着摆出一个姿势,双手犹如握着一根棍子。谢阮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她把自己熟知的刀枪剑戟都说了个遍,但均被李凌云否定。
这时,在一旁观瞧的明珪忽然出声:“李大郎,你这个动作,很像我阿耶手持拂尘的样子。”
谢阮平日在宫中,术士也没少见,于是她学着那些人毕恭毕敬的模样摆出造型,接着往李凌云身边一站,上下瞅了瞅。“果然很像,宫中术士在面见天皇、天后时,就是这样拿拂尘的。这么说,死者手上的老茧定是常年手持拂尘留下的!”
李凌云认可了这个结论,对六娘吩咐道:“将这个猜测记下来。”
等六娘停笔,他又绕到尸首的脚边,弯下腰,仔细观察尸首的双脚。“骨节突出,脚趾弯曲非常严重,看来他日常行走之时常用脚趾发力。”
“用脚趾发力?”谢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并在原地踏了几步,并未有脚趾蹬地的感觉,心知这定是特异之处,于是连忙问,“以什么身法行走,才会用脚趾发力?”
“与身法无关,一般来说,在路面存在坡度时,脚掌倾斜无法用力,所以只得用脚趾发力。你回忆一下,登山时脚趾是不是会不由自主地蜷在一起?”
“是会这样,只不过你若不说,我还真注意不到。”
“因为这是本能,一般人很少会留意。”李凌云继续解答,“行走山路时脚底会下滑,所以经常需要蜷缩脚趾撑起鞋底,遇到陡坡还要身体前倾,为的就是在保持身体平衡的同时,增加脚底的抓地力。不过……偶尔攀爬并不会让脚形改变,只有长年累月地登山,才会使骨头严重变形。”
“这里水网密布,最多只有一些丘陵,根本瞧不见山峰,可见此人绝非这死水湖附近的居民。”明珪想了想,道,“正如大郎所说,从脚趾变形来看,死者或许隐居于山中。常有术士跋山涉水前来六合观拜访,有些布履磨破者会向我们讨要一双新鞋,我印象中,他们的脚趾便与死者类似。再加上死者手上有持拂尘留下的老茧,那么死者很有可能是一名术士。”
李凌云对此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只是命六娘将此推测记录于封诊录中。明珪见状嘴角一勾,心知李凌云不善言辞,但多半是赞同了自己的看法。
明珪暗自欣喜之际,李凌云又从封诊箱中取出了一堆黄灿灿的器具。
阿奴见状,手中提着一块漆黑的木板走过来。因他手速太快,没人看清他的动作,他好像只是把那木板拉起来抖了抖,那木板就变成了一张半人高的几案。
李凌云将封诊器具一一排列在几案上,抬头对谢阮道:“接下来,按我封诊道的封诊顺序,马上就要进入剖尸环节。你之前在大理寺殓房可是吐了好几次,这回可承受得了?若是不行,出去也没关系。”
谢阮刚瞧见这被水泡发的尸首时便觉喉咙发痒,一听即将剖心挖肺,脸色瞬间有些苍白。但她性子要强,如果李凌云不说得这么直白,她可能还会找个借口出去躲一躲,可被他这么一说,她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否则日后被人提及此事,难免会遭人耻笑。
于是,她态度坚决地道:“这案子是我们三人一起接的,当然要共进退,我必须每一步都参与,不能回避。否则那位询问起来,我还怎么为你们两个做证?”
那辛仵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李凌云却很清楚谢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人此次假冒大理寺的名义来查案,迟早会暴露行藏。虽说明珪做好了文书,但也并未按大理寺的规矩来。明珪让他与谢阮这两个外人参与查案是违规之举,一旦被追究起来,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三人里只有谢阮是天后直属,若是有人将此事小题大做,那谢阮的所见所闻便直接关系到他与明珪能否逃过一劫了。
所以谢阮不回避,的确是为了保护他俩而做出的选择。
李凌云对谢阮微微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感激之情。此时,他又瞥了一眼明珪,发现明珪一直在留意身边的辛仵作,心知明珪定是觉得此人有异样。想起刚才与谢阮的对话,李凌云也察觉到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些似乎不妥,他生性愚钝,为了防止再说错话,便对辛仵作说道:“我们封诊道断案有一些手法不可外传,不太方便让你继续看下去,还请见谅。”
那辛仵作闻言,竟然长叹一声,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既然干的也是查验尸首的行当,封诊道的传闻他还是听过一些的,知道此道向来颇为神秘。与明珪猜测的差不多,当李凌云拿出封诊箱时,辛仵作便心中有数,今日是遇到了高人,于是他大气都不敢喘,在一旁仔细观瞧,当听到“剖尸”二字时,他的眼皮突然一跳。
狄公任职时,大理寺屡破奇案,在民间已成了佳话,对此辛仵作当然也有所听闻。他自己也办过案,知道大理寺能破案无数,定是因为掌握了某种非比寻常之技,一听此技竟是剖尸这种违背人伦之举,还牵扯到传说中的封诊道,再加上方才谢阮的话没头没尾,心里便清楚这群人只怕有些蹊跷,哪儿还看得下去。他正发愁日后有人来闹的话,自己要落个坐视不管的罪名,想干脆找个借口回避,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了口。辛仵作自然满口答应着,拱手跟众人行了个礼,快速走出了封诊屏。
谢阮并未注意到辛仵作的细微表情,所以对李凌云此举有些疑问,问道:“查狐妖案时,你推举那叫杨木的仵作拜入封诊道门下学习,今日为何要赶这个辛仵作走?难道是他资质不佳?”
李凌云平淡地回答:“他能想到用冰块保存尸首,此举足以说明在查验尸体上此人还有些建树,只不过我们先前都是光明正大地查案,唯独这次有些不同,我们之间的一些交谈,还是不要让外人听见比较好。”
谢阮常年陪伴在天后身边,比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也差不到哪儿去,就算口无遮拦,也没人敢把她给怎么样。不过想到此次是偷偷查案,她也觉得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于是挠头道:“大郎所言极是。只可惜那辛仵作错过了偷师之机。”
六娘在一旁轻笑。“我们封诊道的东西,哪里有那么容易偷?”
“是了,学有渊源,偷师终究只是学个皮毛。”早已看透一切的明珪接过话茬,结束了此番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