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凌云说话如此直率,凤九脸上隐隐有了点笑意。然而此时明珪脸色却难看起来,对李凌云严厉呵斥:“李大郎,不可这般无礼,赶紧跟凤九道歉。”
“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戴面具。凤九,你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见李凌云追问,一旁的明珪顿时尴尬起来。
“我的确见不得人。”凤九伸手从李凌云手中拿走面具,缓缓戴了回去,“明子璋不用紧张,我不会记李大郎的仇,二位在这里慢慢吃便是。今天让人带你们来,只是为了警告你们一下,顺便让道术坊的人知道你们是我的座上客。至于面具的事,往后或许会有机会跟李大郎解释,不过现在还不行。你们要记得,那道术坊跟鬼河市一样,有些人手段诡谲多变,如果他们有意对二位行凶,就算有我的人阻止,也难保你们不受伤害。”
李凌云仍在纳闷凤九为何遮脸,但揭下面具,一睹凤九真容,也算给之前的猜测寻了个答案。此时听凤九道出潜在危险,他又莫名觉得心中燥热。为浇灭心头火,他又多喝了几杯酒。
明珪小心观瞧,发现凤九没有怒意,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凤九随即向明珪询问了些案件情况。因日后还要仰仗凤九,明珪并未隐瞒,把眼前的困境和查案时的思考一并说了出来。
“既然线索全部中断,翻查案卷倒也是个途径。”凤九沉吟一会儿,又道,“跟李大郎的看法相近,我也觉得凶手犯下的不止一个案子。你们可知,在鬼河市中,有一些专害他人性命的人。这些人,在我看来已经不可以称为人了,他们只要害过一次命,就不会停手。我尝试过把这些人给关起来,不让他们杀人,结果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疯掉。”
凤九势力庞大,能在东都把人暗中关押起来倒不奇怪,可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想关就关,这难免让明珪有些吃惊。他看着凤九,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一旁的李凌云把话头接了过去。
“我们封诊道也有类似的说法。”李凌云拉开领口,用手掌朝里面扇起风来。可无论用多大的力气,他还是觉得燥热无比。不过正值酷暑,又饮了酒,燥热也属正常,他扇了一会儿,觉得无济于事,便松手端坐,道:“虽不是很常见,但在我们封诊道记录的案件里,也有不少连环作案的凶手。所犯案子间有些细节有相似之处,可判断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案犯在受审时往往供述说,自己有克制不住的作案冲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杀人,只有这样,他们心中的躁动才能平复。只要不被抓获,他们便会一直作案。”
凤九听得连连点头。“这么说来,那凶手既然没有被抓获过,那他犯下的疑案,就有可能在大理寺内存有案卷。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有命案久查不破,那么在民间就不可避免地会有些传闻。加之你们推测,凶手作案手法诡异,习惯把尸体摆成奇怪的姿势,我想百姓中说不定有人拿来当作奇闻怪谈传播。”
“凤九说得对。”李凌云觉得口舌干燥,又饮了一杯,擦拭着嘴角残酒说,“可现在我们不能进大理寺查案卷,摸不清线索,也只能等天后下旨,强迫大理寺服从了。”
“没有天后的旨意,想让大理寺乖乖配合查案的确很难。可只是调查河南道里有什么民间传闻的话,那就是我擅长的事了。”凤九不由得大笑,又给李凌云添上一杯:“大郎你可知这是什么酒吗?”
李凌云素来不常饮酒,只在年节时和家人一起小酌几杯怡情。依他的逻辑,今日在场之人都饮了酒,他当然不能拒绝。可听到凤九的询问,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喝的是何种佳酿,认真地摇了摇头。
“此乃长安西市腔,在东都轻易是饮不到这种酒的,就算去长安城里购买,也要起早排队。酒铺每天仅售一百坛,不到天明即可卖完。诗人口中的‘斗酒值千金’,说的就是这西市腔。”凤九站起身。
李凌云抬头看凤九,不知是不是因为饮酒过度,凤九的脸在他的眼中竟旋转起来。
李凌云顿觉迷惑,眯着眼睛盯着凤九的面具看,结果凤九的脸倒是不转了,可他身边的一切好像河中的漩涡一样,把李凌云的目光全给卷了进去。
李凌云对此情形感到诧异,他听见明珪唤他“李大郎”,喊叫声在身边回响,可这声音又离他越来越远了,到末了,他只能依稀辨出是从远方传来的缥缈人声,他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李凌云连忙爬起来抬头看向周遭,谁知他的身边突然变成一片浓郁的血色。他迷茫地跑到栏杆边,朝楼外看去,只见天空中骄阳似火,然而就连那轮明日,也异样地在空中放射着灼灼的血色光芒。
再回头去看时,他发现楼内既没有凤九,也没有明珪的身影,更没有那狼面童子和弹奏箜篌的女郎,只看见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坐在一枚蒲团上。
而蒲团的正对面,是一座庞大的四龙黄铜丹炉。李凌云呆呆地看着。那人抬头望向丹炉炉顶上直冲天际的引雷针,口中念念有词。
李凌云忍不住问那术士:“你可是明崇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没有回头,却说起话来。然而那人并不是在回答问题,反倒是在提问。
只听那人徐徐说道:“这里是六合观天师宫,李大郎,你为何会在此?”
“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李凌云茫然无措。
“啊……莫非,你也是来看老道炼丹的吗?说来,这引落天雷之神技,是老道独此一份,世间再无第二人。”那人的语气颇为癫狂,他手指丹炉道,“你看,老道就是用那根针把天雷从空中引到炉内的,我在这炉里放了许多灵药,引下天雷之后,就能将这些灵药炼成宝物。不怕告诉你,天皇、天后都对我引雷炼丹充满期待……”
说话间,天师宫内便震动起来,隆隆雷声响起,又有电光开始闪烁,然而那电光也是血色的。
那人不再理睬李凌云,开始对上苍祷告。他的语速极快,李凌云根本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一道巨雷落下,照得室内如同血色白昼。李凌云脸上一片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持续不断地喷溅在他身上。
李凌云身边弥漫起血腥的气味。又一个闪电打来,他惊讶地发现,面前那个术士的头颅已不见了,鲜血从术士的脖颈喷溅出来,斜斜地冲上半空,又洒在地上。
李凌云伸出手,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头一看,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人血。
一道黑影来到李凌云面前。李凌云抬头,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高大男子正背对自己脱下术士的衣裳,随后抱着赤裸裸的尸首缓缓朝着丹炉炉顶爬去。
在这个过程中,高大男子一直背对着李凌云,李凌云看不清他的相貌。
高大男子用力举高无头尸首,把尸首穿在引雷针上,随后用刀剖开尸首的腹部。一腔内脏因为重量撕破筋膜,冒着热气,和鲜血一起落在丹炉上。随后又是一个巨大的闪电,这一次,冰蓝色的闪电在血红的殿堂里跃动,顺着引雷针钻进了尸首的脖颈,发出可怕的声音。
李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过了好久,他终于想起什么,朝着凶手扑去,谁知就在他即将扑到凶手面前时,一切又归于黑暗,沉寂无声。
在他意识恍惚时,一点血色亮光逐渐在他眼前出现,越来越大,照亮他的周身。李凌云发现自己竟跪在一摊血里,身边站满了人。那些人围着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只觉得非常吵闹,令人厌烦。
李凌云不想看那些人。他朝身下的血泊望去,看见一个女子的手正无力地摊在血泊边缘,女子的身体被那些人挡住了。他下意识地感到这只手的主人一定是和他很亲近的人,只是他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
于是他去抓女子的手,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水。一种心痛的感觉突然袭来。
李凌云嘶吼起来,这嘶吼声在他自己听来根本不是人可以发出来的声响,就像是猛兽的咆哮声。
猛然间,李凌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摇晃,一切怪异的情境都不见了。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突然消失,他手中抓着的女子冰冷洁白的手也忽然不见了。他奇怪地瞪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没有血迹,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掌纹。他环顾四周,发现天地间仍是无尽血色。
这时他终于听见了明珪的喊声。明珪叫着他的名字,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直到他感觉叫声就在耳边。
李凌云扭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试图确定明珪的位置。几乎在一刹那间,房中的一切突然恢复了,没有血光,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明珪就在他面前,满脸焦虑地用双手抓着他的肩头,奋力地摇晃着。
“明子璋……”李凌云喃喃道。
见他终于有了回应,明珪惊喜地道:“你说话了,看来没什么事,刚才我见你在我身边狂吼,目眦欲裂,那样子太吓人了。”
李凌云环视四周,发现整个二楼只剩下他跟明珪两人,凤九、弹箜篌的女郎和狼面童子都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