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动作随意,可明珪发现身边百姓脸上都露出了畏惧之色,便过去压低嗓音说:“大郎,我们走吧!不然他们要把你当作异人看待了。”
“就因为我不怕蛇?”李凌云皱皱眉,“桃子和蛇的问题很好解释。可天上垂下绳索,孩童爬进仙界,这些也是他们的障眼法?”
“这是人家幻术师的秘法,最好还是不要揭开。我说过,有的人以此为生,暴露人家吃饭的手段容易得罪人。”
明珪拉着李凌云走出人堆,仔细解释道:“东都洛阳奇人异士颇多,其中许多人,你我根本弄不清来头。幻术里低级的那种或许是障眼法,高级幻术手段却极为玄奥。你不信他们那套倒也无妨,只是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探讨,就像大郎你们封诊道,不也有些独门手段是秘而不宣的吗?”
“子璋说得对。”李凌云点头,“只是还有一件事。刚才那些天上掉下来的尸块,是真的。”
“真的?”明珪一愣,“死孩子?”
“死是肯定死了,但不是孩子。”李凌云边走边道,“蜀中白帝城一贯以猿猴鸣叫举世闻名,据封诊道记载,这是因为蜀中有一种猿猴鸣声响亮。此猿猴中的雄猴毛发浓密且发青,成年后身形巨大,与几岁孩童无异,那些尸块就是这种猿猴的。”
“大郎是怎么看出来的?”明珪忍不住问。
“封诊道擅长剖验尸首,所以孩童尸首我也经手过许多。”李凌云的声音渐渐低沉,“虽说京畿之内如今还算安定祥和,但前些年朝廷征高丽,讨突厥,不巧又遇天灾,成人尚无力支撑生活,何况孩童。所以在东西二京附近,有不少病死或饿死的幼童……如果有人愿意提供尸首给封诊道,我们会给予一些钱财,那些幼童的父母会为了钱……”
似乎是觉得话题有点沉重,李凌云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说回到了猿猴身上。“那些断肢上覆盖着衣物,让人一时间很难分辨是人还是猿猴的断肢。猿猴的骨骼与人的骨骼外观相近,却也有所不同,他们能用这一手骗人,不过是仗着一般人不敢细看尸首罢了。至于头颅,也很简单,用一些化装手段把猿猴的脑袋稍微装扮一下即可。”
“在看猴戏的地方,遇到用猿猴的尸块充当孩童尸首的幻术表演……我说那个耍猴人怎么会愿意掏钱,他们可能根本就是一家的。这些幻术师倒也舍得下本钱,只是那从蜀中捉来的猿猴,只是为了一场幻术便被杀掉,总觉得有些不值。对了,”明珪又道,“虽然方才被大郎吓了一跳,但我也笃定那些尸块不是孩童的。”
“哦?”李凌云问,“子璋也会认猿猴骨头?”
“我可没大郎那一眼看破的本事,”明珪抚着宽厚的下巴,笑道,“可我知道,东都城中,光天化日之下,要是真死了人,凤九便会马上得知消息,怎会让这些人在街上表演?他们胆敢这样做,只怕金吾卫街使早就过来拿人了。”
明珪的解释却让李凌云更加大惑不解,他惊讶地道:“东都人口何止百万,你为何这么笃定凤九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消息灵通到这个地步了吗?”
“凤九执掌鬼河市,而那些鬼河人可不只是待在地下,他们平日会混迹在东都的三教九流之中,时刻为凤九盯着各处的异状,这也是鬼河市的存在能被朝廷默许的原因。就算是金吾卫与河南尹,也未必有凤九消息灵通。”明珪神色严肃,跷起右手大拇指赞扬道,“凤九可谓东都城中一霸了。”
“凤九竟有这么强的实力?他到底是什么人?我记得他说过一直在帮我阿耶查案,难道他与你和谢三娘一样,也是天后的人?”
“没必要多问。大郎只要记得,凤九的消息极为可靠就行了,反正其他方面你也接触不到,只是……”明珪从李凌云的眼睛里读到了他对凤九的兴趣,小声提醒道,“你可以相信凤九的消息,却绝不能过分倚靠他,更不要对凤九本人太信任。”
“什么意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李凌云眯起眼睛,“明子璋,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你记住我的话便是。”明珪正色道,“与凤九打交道,一切公事公办最好,千万记得防备他。”
“你不敢明说,是因为说出来会有麻烦?”李凌云追问。
明显不想再继续解释,明珪对李凌云笑笑,大步往前走去。
这里叫作道术坊,术士也的确随处可见。二人路经一段街道,路边如天津桥一样有许多摆摊占卜的术士。其中一人很是特别,他以黄雀为人抽签,看起来相当有趣。那小小黄雀仿佛通人性,术士随手一指,它便展翅去衔起竹筒内的木签,术士又一勾手,它转身便回,将木签准确无误地放进术士手中。
众人瞧了,无不惊奇。因黄雀取签着实好玩,摊子的生意也格外红火。李凌云观瞧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拍手顿足的声音,转头发现有人在街上舞蹈。
为首的舞者是一位长得极其好看的女子,她缓缓走在街上,有节奏地用双脚踩踏地面,嘴里唱着歌谣,每唱一段,身边的人就齐声应和。
“怎么有人在这里跳《踏谣娘》?”明珪奇怪地端详那女子,“此坊以百戏为主,大家一般在这里看些奇人异事,并没人会在此歌舞卖艺。”
舞蹈的人越走越近。李凌云盯着女子,发现她身材高挑,甚至高于一般男子。仔细看其脖颈,被故意拉高的领子恰好遮挡着喉结,再瞧脚上,穿的虽是女式线鞋,但又宽又长,显得很是怪异。
“舞者是男人。”李凌云说。
“大郎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历来跳《踏谣娘》的,只能是男人。”明珪笑道,“此舞来自北齐,那时有个人姓苏,虽无官职,却自称郎中,平时喜欢喝酒,每次喝醉了便殴打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经常在挨打后向邻居哭诉。后来有人据此编了歌舞。扮演妻子的通常是男扮女装的人,你等会儿还能看到有人扮演丈夫的角色,一边跳舞一边做殴打状来逗笑大家。”
李凌云看着舞者,不解道:“女子不幸,被丈夫如此虐待,得知情况的人不心生怜悯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编歌舞嘲笑她?”
“……呃,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或许是所有夫妻间的矛盾,在外人看来都无关紧要吧!”明珪猜测。
“殴打妻子或丈夫这种事,只要有过一次,就绝不可能会终止。”李凌云继续道,“我们封诊道接触过很多案子,妻子或丈夫不堪受辱,或是争吵,或是打骂,或是拔刀相向,再或者下毒杀人,都不少见,一旦发生,就是恶案,在坊间影响甚大……《踏谣娘》的故事不是喜剧,而是悲剧。外人要是得知夫妻在家中互相打骂,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解决,否则可能会死人的。”
舞者突然停了下来,走向李凌云,那张扑满厚厚脂粉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对李凌云和明珪弓腰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客,请随我来。”果然,和明珪说的一样,舞者说话的声音是男音。
“你的主人是谁?”李凌云奇怪地问,“找我们又有什么事?”
“二位去了自然便知,仆没有资格替我家主人回话。”舞者说完撩开了自己的衣袖,让他们看他的手腕。腕内皮肤上有一个狼头刺青,图案精美,纤毫毕见,李凌云一眼认出那刺青的图案跟之前那个叫小狼的童子戴着的狼头面具非常相似。
“你的主人是凤九吗?”明珪问。
舞者没回答,只是转身在前方领起了路。
明珪看看李凌云。“要不要跟上?”
“去看看也好,凤九找我们说不定有事。”
两人随舞者离开了道术坊。坊外停了一辆油壁牛车,舞者掀起车帘,等二人上车后,舞者便甩起了鞭子。
车行了很远才停下。二人下车后,明珪四处看了一眼,笑道:“竟然到这里来了,果然是凤九的地盘。”
李凌云闻言看向坊内,只见绿树掩映着红墙亭台,风景很是雅致,不由得疑惑地问:“这又是哪里?凤九的地盘不是在地下吗?”
明珪手指远方,那里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泊。“你看那水泊像不像是一轮明月?它叫作月陂,是东都名胜。这里就是东都大名鼎鼎的明义坊,宫中的左右教坊便设在此地,此间是整个东都最香艳的去处。”
正说着,舞者来到前面,引二人前往坊内深处。
两人且走且看。他们脚下的道路是用青石剖成片铺砌而成的,路边绿树浓密,其中夹杂许多开花灌木。坊内楼阁林立,修建得秀美可爱,红白相间的楼阁里不时传来丝竹声与女子的嬉笑声。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胭脂水粉的气味,放眼望去,整个教坊给人一种妖娆的感觉。
李凌云这辈子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教坊司虽在宫外,但也是宫中管辖的,就算有案子也轮不到李凌云来办。他平时除了查验死人尸首,就没有跟活着的伎子有过往来,更别提进教坊了。此时他面露好奇之色,左右张望个不停。在他们前方靠近那片月陂的地方,有一座两层朱楼,远远看去,二楼上有些女子正在舞蹈,人数还不少,身形袅娜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