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唤作道术坊,从坊名便能听出,东都城的术士和百戏艺人都聚集在这里,因此得名。只是这里的术士并不像我阿耶那样出名,大多只是靠一些雕虫小技为生。可也不能小瞧他们,这些人中不少都有绝活。”
这样热闹的场面李凌云没怎么见过,平日他只会在南市和西市购买些日常用品,虽然环境也很嘈杂,但那些地方都是正经商户和买客。而道术坊却以百戏杂耍之人居多,十步之内必有围观叫好声,热闹程度可见一斑。
李凌云有些目不暇接,面前许多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光景。在他左面有个昂藏大汉,赤裸着毛茸茸的胸脯,手持两根纤细铁杆,杆头燃着熊熊火焰。
那大汉用铁杆上的火烧着胸口的毛发,响起嗞嗞声,大汉的胸口还冒出了青烟,吓得路边围观者不断后退。
大汉见围观者害怕,哈哈一笑,张开大嘴把铁杆吞入喉中,再拿出时,火焰已完全熄灭。他张开嘴给大家观瞧,嘴里竟没有一点伤痕。
李凌云手指大汉,正想问这是怎么做到的,明珪却朝那大汉扔去一个通宝,拽着他往前走去。
明珪在他耳边小声解释道:“这些人平日都以滚烫的东西为食,还常喝沸水,渐渐便不再惧怕高温。而且你看他们吞火时通常会把头仰得极高,口对天空。那是因为火焰一般向上燃烧,不会向下蹿入喉咙。此时只要尽快含住火焰,隔绝空气,便能让火熄灭。”
“我们封诊道也研究过,如果把火焰用工具密闭起来,就算最初燃得再旺,也会在顷刻间自动熄灭,不过也非绝对,有些燃物会在熄灭后复燃。”
“看来那人口中的并非此类燃物,否则定会性命不保。”明珪闻言笑笑。此时李凌云又被右边一群挨挨挤挤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一位年轻术士身穿法袍,撩起大袖,露出瘦削的胳膊展示给路人。他从看客里邀请一人来到近前,并让此人仔细摸过他的手,以证明他手上并无任何东西,随后,他突然将胳膊伸进了面前正沸腾的油锅里。
年轻术士下手极快,看客毫无心理准备,几个小娘子被他吓得尖叫出声。那术士却面色不改,手在那油锅中划来划去,许久之后,他从里面摸出了几个油滋滋的通宝。
众人惊诧之余纷纷大方地掏钱,都觉得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把戏。
李凌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耸耸鼻子对明珪道:“我好像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明珪很好奇。“你知道?”
李凌云伸手扇风嗅了嗅。“空气中有股醋味,油锅中应该放了不少的醋。醋放在屋里不易生虫,在我们封诊道看来,它有清洁之效,所以我们会用醋清洗尸首及工具。另外,醋还可以祛除瘟疫,方法很简单,将房屋门窗关紧,在屋内将醋煮沸,使之散发气味即可,我们称之为熏蒸法,对可能存有毒虫和疾病的现场,我们也会用到此法。”
“这跟他在油锅徒手取物又有何关系?”明珪笑得有些别有深意。李凌云警觉地道:“看来此术法的原理,明子璋你一定知道。”
明珪哈哈笑道:“确实知道,只是想看大郎能不能看穿。”
李凌云哼了一声:“熏蒸醋汁时我就知道,醋即便沸腾冒烟,摸起来也与温水无异。那人的油锅中有醋味,油下一定放了不少醋。油比醋轻,会漂在表面,等火烧得醋沸腾起来时,油锅粗看貌似滚开,实则并不怎么烫手,想从下面摸出通宝更是轻而易举。”
明珪赞叹道:“真是妙解,路人都被蒙蔽,没想到大郎却能一眼识破,可见你们封诊道果真不同寻常。这人只是会些百戏小伎俩,不算有真本事,可小伎俩也是他人的求生之道,大郎你心知就行,不要四处去说。”
“我明白。”李凌云点点头,“那个人是因为要生存,所以才将骗术拿来做把戏,是吗?”
明珪温和地肯定道:“正是如此,求生不易,几个小钱罢了,既给人带来欢笑,倒也不必当作骗局看待。”
说话间,两人又经过几个百戏摊子。有的人从空帽中突然变出活物,有的人则从怀中随手掏出火盆,用的无外乎是一些障眼法,见得多了,李凌云便也没了最初的兴致。
正在此时,前方却有大笑声传来。李凌云朝那边看去,发现是有人在耍猴子。
耍猴人在一块空地上吹着笛。几只猴子浑身是毛,却都穿上了一套合身的小衣小裙,随着主人吹奏的曲调演起猴戏。
李凌云仔细一瞧,几只猴子演的竟是书生路遇妖女的剧情。这种故事百姓向来喜闻乐见,不多时就聚起一大群看客。也不知主人是怎么训练的,明明是一张张猴子脸,姿态却十分迷人,甚至有几分楚楚可怜。演戏时,它们也学着人的表情,深情款款,格外滑稽,看得观者大笑不止。
这群人正乐不可支,忽然从空中掉下一个东西来。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滚了滚,停在李凌云脚边。他低头看去,猛地发现那东西竟是一颗小孩的头。
只见小孩的双目紧闭,表情悲苦,脖颈上还流着血水。
一个看戏的小娘子吓得大叫,抓住李凌云的胳膊死死不放。李凌云见惯了尸首,没被小孩的头吓着,反而被这小娘子给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汉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那汉子长了一张苦情脸,他连连揉眼,对众人哭诉道:“我家小儿命不好,刚才至上界仙宫偷取鲜果,不想被仙人发现,天兵天将把他斩首分尸。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请大家助我一些钱财,好让我可以回乡安葬我儿。”
李凌云侧头看去,发现那中年汉子身后跟来一群百姓,这些人表情激动地交谈着,他们自称看到了整个过程,来为汉子证明事情是真的。一时间,大家无不同情起这汉子来。
有个男子手捧一颗硕大的仙桃,对大家道:“刚才他家小儿说要去天庭摘取鲜果,天上突然无端垂下一根绳索,那小儿就顺着绳索爬上云端,之后久久不见他的踪影。他过一会儿就抛下来几颗仙桃,他阿耶正说够了,叫他赶紧下来,谁知那绳索忽然断开,掉落在地面上,再后来,我们就看见他家小儿的脑袋被从空中抛下来了。”
众人听得惊慌不已。那汉子抱着孩童的头颅在一旁痛哭流涕,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人们见状纷纷慷慨解囊,就连那耍猴的艺人也忍不住掏出几个通宝塞给他。
李凌云狐疑地看着那汉子,又望望他手里孩童的脑袋。不一会儿,天上竟又落下一些碎块来,搞得在场的人惊呼不断。仔细看去,大都是小孩的手脚,甚至还有少许肠脏,肢体的断口血糊糊的,令人不忍直视。
那中年汉子大哭不已,把收到的钱财放进怀中,又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个巨大的口袋,将孩子的尸首碎块一一捡起放了进去。
那汉子擦干眼泪,对四周团团作揖。“多谢多谢,这些钱财不但足够安葬我儿,还可以和仙君做一笔交易,将我儿唤回人间。”
众人闻言大为惊讶,纷纷议论起来,认为孩子已被分尸,不可能复活。
那中年汉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对着上天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不断祈祷。念完一大段祷词,那汉子转身提着口袋,喊道:“痴儿!还不醒来?”
话音一落,装尸块的口袋突然震动不已。众人惊得眼睛都直了。只见那汉子缓缓解开口袋,一个肢体完好无缺的男孩活蹦乱跳地从口袋里钻了出来。那汉子拽着孩童跪地祷告,口称神迹出现。
有看客好奇,想去验证,伸手去拽那孩童的胳膊,孩子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果真是活的!”
亲眼瞧见死而复生的神迹,看客自然欢声雷动。李凌云却大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明珪浅笑道:“你觉得是什么?这当然就是所谓幻术了。”明珪还来不及深讲,那中年汉子已察觉了李凌云的质疑,突然大步走到他面前,向他献出一颗桃。
“我与贵客极有缘分,这枚仙果就赠予您了。”
说罢,汉子把桃硬塞到李凌云手中,牵着孩子便转身而去。
李凌云搞不懂那个汉子的意图,费解地望着已走远的父子二人。
忽然,他听见身边陆续有人倒抽凉气,再低头,他发现手中捧着的桃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条乌黑的蛇。那蛇浑身长满斑纹,口吐红芯,盘成一团,看起来相当恐怖。
除了明珪,李凌云附近的人已全部退开,他却毫不畏惧地掂起那条蛇,缠在手上看了看,冲着明珪道:“幻术果然神奇,只是所见非所得,他先给我的是桃子不假,但当我抬头看他时,手中顿感一凉,此时桃子已经被他换成了这条蛇,可见他与先前的艺人一样眼明手快,才能让幻术成真。”
说完,他又朝那对父子看去。只见那男童正坐在父亲肩头回头看,发现李凌云对蛇并不畏惧,就对他咧嘴笑笑,嘴里好像正咀嚼着什么。他仔细一看,孩童手里抱着的正是那颗桃子。现在那桃被那孩童啃了个缺口。
“此蛇无毒。”李凌云把蛇扔进水沟,拍了拍手,“幻术这东西,还真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