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子婴的师父?”
“不错,后来这人死了,而那个陆合道人就取代了他,开始给太子送神仙丸。”赵道生轻叹,“陆合道人是个疯子……此时太子对马奴渐渐放心,便让马奴代为接触此人,马奴便得知了陆合道人的六合之梦。为了讨好太子,在正谏大夫明崇俨非议太子之后,马奴就建议太子可以杀死明崇俨,再嫁祸给他们。”
“陆合道人死了,难道你不需要神仙丸了?”李凌云问。
赵道生哈哈大笑,涕泪交加,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倏地抬起头来,恶鬼一般声嘶力竭地对李凌云道:“我要太子死——我要他死,我用我的死换他的死,换他再也无法威胁那个女子,换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都这样了,还要用什么神仙丸?”
赵道生如杜鹃泣血一样对李凌云呼喊,眼中流出红色的血泪。
“我只是要他死——你可懂得?那个人同我说过,只有太子死了,她才可以永远平安无事——”
离开大理寺狱后,李凌云和明珪来到河边。二人今日并未骑马,只能安步当车,朝洛阳城方向慢慢走去。
李凌云看向河对面的热闹坊市,那些喧嚣今日听来格外遥远。“没想到,你阿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杀的!”
明珪感慨道:“赵道生怨恨太子凌辱自己,威胁所爱女子的性命,所以设计了这个局……虽然是个马奴,却也堪称是个人物。”
“你阿耶的案子真相大白,杜公说他的头颅就藏在东宫别院的盐缸里,之前赵道生是找了个商铺寄存,所以谢三娘带人去查时并没寻到,后来等她查无所获,这才从那边取了回来。杜公在验尸之后,就会将尸身一起送回你宅中。”
“是,过几日尘埃落定,我便给我阿耶下葬,到时大郎可会来?”
“你阿耶的葬礼,我自然要来。”李凌云道,“我阿耶的案子,之后应该也可以着手查办了。”
他边走边道:“我家祠堂封了那么久,还真想进去看看,往昔阿耶总是在那里教导我……”
李凌云说完,突然发现明珪没有跟来,他奇怪地转头去看,发现明珪站在自己身后,脸上带着招牌式的温厚笑容,目光晶亮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我走另一座桥回家,会近一些。”明珪咧开嘴,声音格外柔和,“大郎,我们就在这里分道而行吧!”
“……原来你从另一座桥走要近一点的吗?”李凌云有些无措,他这才发现,明珪之前与他同行,一直是在绕远路。
“我还有许多别的事务,阿耶死后,因凶手没被捉拿便拖延下来,我想趁机办了。”
“那……你去就是。”李凌云心中升起惆怅之意,对明珪挥挥手。
“那我就去了。”明珪手指自己要走的方向,那里有一座桥,影影绰绰像一头白色的卧虎,“我会让人送丧礼的帖子给你,记得要来。还有那个香囊,要是遇到迷惑不解的事,不妨闻一闻,或者打开看看……”
明珪的话,李凌云并未细听,他满心想的都是明珪之前如何迁就自己。想到这儿,他顿时觉得有些愧疚,于是他心情复杂地拱手道:“嗯,就此别过!”
李凌云转身而去,但他没发现,身后的明珪凝视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角。
巳时为9时至11时,下文中提到的戌时为19时至21时,亥时为21时至23时,子时为23时至次日1时。
古代妇女首饰名。以金银丝制成花枝状,上缀珠玉,插于发髻,行走时便摇动,故名。
指浊酒。浊酒有渣,仿佛绿蚁浮在水面。
第十五章 真幻难辨波澜惊天
李凌云归家歇息数日,想了又想,还是在家中给子婴雕了个牌位,烧了些金银帛纸过去。
胡氏看着他的举动,这才明白李凌云貌似迟钝,心中却曾把子婴真当作弟子来看待。
明珪也言出必行,让下仆送来帖子,邀请李凌云去参加明崇俨的丧礼。李凌云请胡氏备下厚礼,刚要去书房,却被突然赶来家中的谢阮拦住,说是被幽禁的太子要见他。
到了东宫后门外,李凌云便看见一张破席裹着具无头尸体放在门边,他奇怪地问:“那尸体是谁?怎么身上还穿着青色官服?”
谢阮张望了一下,对李凌云伸出手指。“嘘,你小声点,那是太子典膳丞高政,负责太子饮食起居的。”
“负责饮食起居的东宫臣属,难道不用审问就可以直接杀了?莫非他暴起反抗封锁东宫?”李凌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三法司动的手,”谢阮连连摇头,“他是左卫将军高真行的儿子,爷爷是高士廉,太宗朝的功臣。陛下知道他牵扯此事脱不了干系,但法外开恩将他遣送回家,让他的家里人自己训责他。”
“训责为何会让他变成这副模样?”东宫后门终于打开,李凌云随着谢阮走了进去。
谢阮闻言,脸上有些唏嘘之意。“高政被送回家,才走进家门,他父亲高真行就迎面而来。送他回去的金吾卫街使说,高政刚喊了一声‘阿耶’,高真行就拔出佩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喉咙,他叔叔高审行也赶过来,一刀捅进他的肚腹,之后他堂兄高璿上前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高璿还将头颅‘弃之道中’,高真行更狠,把儿子的尸体扔在衢路之上。这事连陛下都看不过眼,便让人把尸体收到这里,准备跟东宫其他被处死的仆役一起葬了。”
李凌云想象着高政的惨状,有些无话可说。他随谢阮来到了东宫寝殿,刚进殿中便看见满地狼藉,一个男子缩在坐床上,抱着膝盖,喃喃自语着。
“殿下,你要见的李凌云来了。”谢阮并不如何恭敬地随便拱了拱手,旋即小心地护在李凌云身边。
男子从膝上抬起头来,他的相貌与天后有些相似,也有一些像凤九,他只穿着一身内裳,看起来蓬头垢面,双眼无神地朝李凌云瞧来。
眼神凝聚在李凌云身上片刻之后,太子尖叫起来。
“李凌云,你满意了?她会杀了孤的,那个女人,她会杀了孤的——”
李凌云不声不响,听着太子李贤对自己哭诉。
“你看到了吗?他们把高政的尸体放在门外,就是要告诉孤,孤会像他一样死去。”
李贤说到这里,却又破涕为笑。
“你为什么要查明崇俨的案子,他跟你到底有何关系?你知道这回朝中死了多少人吗?张大安、刘讷言,他们全都遭到贬职流放,高政被家人当街私刑处死,曹王被牵连,他身边连坐的何止十几家人……人头滚滚,这就是你要的吗,李凌云——”
“我只是查案而已,找到了真相,其他事与我无关。”
李凌云想起了赵道生说的那个故事,他厌恶地看向李贤。“如果当初不强迫赵道生雌伏,太子殿下也未必会有今日。”
说罢李凌云拂袖而去。在他身后,李贤的笑声带着如泣如诉的鬼魅腔调,飘进了他的耳中。
“看着吧!李凌云——你看着吧——孤很快就不是太子了。孤会死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孤不过是让手下杀了个人,你不也杀了人吗?你会有报应的!孤诅咒你——孤会在地狱诅咒你——”
东宫中回荡的惨叫声,连一丝一毫都未传入上阳宫中。
天皇李治露出了有些悲苦的神情。他凝视着面前容光焕发的武媚娘,她的脸上虽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那么美丽。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懊恼或怜惜,她正用冰冷的眼神告诉他,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已对太子李贤的将来,做出了最终决定。
“真的不能宽恕贤儿吗?”他问道。
武媚娘挺了挺高耸的胸,温声劝道:“为人子心怀谋逆,就应大义灭亲,不能轻易赦免罪行。”
李治语塞地看向妻子,感觉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变得暗淡无光。
“有时我会想……贤儿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为何你总是不愿给他多一点温情?”
武媚娘闻言,眼神略略软化,似乎陷入了回忆。“小时候,他的兄长,你我的第一个儿子弘儿身体欠佳;而贤儿总是跃跃欲试,野心勃勃。我必须打压他,否则弘儿这个太子会被自己的弟弟挑战,弘儿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和背叛。”
“那后来呢?弘儿没有了以后呢?”李治眼中又有了希望的光。
“后来,越被压制的,越会反弹。”武媚娘抚上丈夫的手,因日益被病情折磨,李治的手背变得瘦骨嶙峋,“如果贤儿还是太子,他即将打败和吞噬的就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了。稚奴,我们不能冒险。”
李治眼中的光散开了些,他低头沉闷地问:“三百甲胄……藏在东宫马房里,那些东西,还有那个赵道生,媚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其中做些什么?”
“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啊……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就算不适合做太子,我也不想要他的性命。”
武媚娘握紧了李治的手,李治感到不同寻常的力道,抬起双眼,发现武媚娘的眼角流下泪来,她眼中的冷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锥心刺骨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