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能悄悄挖墙,就能悄悄砌墙,我大概知道怎么挖墙进聚宝新了。”
我们在聚宝新后面的公厕里,果然找到了拆过洞的墙,砖头码得严丝合缝,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从女厕所钻出去,就到了聚宝新和公厕之间的空隙里。聚宝新的后墙,也有块拆过的痕迹,我和王天方把松动的砖头拆下来,后面竟是块铁板。我拿铁条捅捅,非常结实。
王饵惊呆了:“珠宝店防盗做这么好!我们得学学。”
王天方却在地上发现了挖过的“墓门”——地道,他们挖墙受阻,就地挖了地道。地道通进了聚宝新的厕所,出口就在马桶底下。
王天方骂道:“这帮孙子,拿祖师爷给的手艺干这个,真败类!”
我在纸上画了一张平面图,大致一算,这路线,至少挖了三天。
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竟是个杀人越货的巨盗,我想认识认识这个奇才。
王天方建议我尽快去永定门附近打听,裴大嘴有个大胆的习惯——从不走小道,哪怕进城销赃,也是第二天下午坐马车出城。
我让韩斌帮忙,从警署档案馆查到了裴大嘴,他原名裴大春,确实是1912年兵变时被抓过,其余和王天方说的八九不离十。不但有记录,还有张照片,照片里,裴大嘴站在一堵半颓的砖墙前,穿着旧棉袍,手上戴着铐,旁边一行隶书写着“盗墓匪裴大春年三十五岁系直隶省大兴县人”。这家伙真长了一张大嘴,像口里撑着根筷子。
裴大嘴上次越狱后,一直在大兴和通县盗墓,有俩同伙,都是大兴安定镇人。一个叫吴元科,以前专挖新坟,后来跟裴大嘴一起盗旗人墓;另一个叫田谦,做过阴阳先生,专门负责找墓。
警署的照片不能带走,我和韩斌去照相馆,找人画了张素描。
我找来十三,拉我去了永定门。这里是通往安定镇唯一的大路,若坐马车,必经此地。我蹲在一棵老槐下,极目四望,来往路上都空荡荡的,黄沙漫天。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北边过来,车夫整个人蒙在土里,只有眼睛和牙齿发着光。
民国初年,马车就是公交车,有钱人出城,要么骑马,要么乘马车。我摸摸怀里的枪,站在路中间拦车。车夫有些惊恐,犹豫着停下,或许将我当成了打劫的。
我笑了,大声说:“搭个车,去安定走亲戚!”
“车子不去安定,一会儿有大沙尘,得去前面地藏庵避避。”“那正好,我也避避风。”
没等车夫再说,我跟十三交代几句,让他回城,走到马车后面,爬进车厢。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短发的小个子,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穿着短装,坐得笔直,像个走镖的;一个中年人,新剪的辫子,头发披散在脑后,正在抽烟卷,一张大嘴吧嗒吧嗒响。和画像上一样,正是裴大嘴。
我挨着小个子,在裴大嘴对面坐下。他递我一支烟,咧起大嘴一笑:“搭车啊?”
“对,搭车。”我接过香烟,是吕宋烟。
“看你戴着眼镜,一定是读书人。”
“倒是念过几年书,没念出啥名堂。”
“ 念书不如当兵赚钱……”
“……”
我有点接不上,这裴大嘴一张大嘴,却不太会聊天。抽了几口烟,我故意激他:“当兵不如打劫赚钱。现在这世道,出门都要小心,不留神就给人杀了,丢路上喂乌鸦。”
小个子看了我一眼,有些诧异,但没吭声。
裴大嘴哈哈笑起来:“一边当兵一边打劫更赚钱。听说皇上要回宫,这下又得打一仗。”
他指着小个子,说:“小子,你个子那么小,可以当兵去,枪子儿打不着。”
小个子盯了裴大嘴一会儿,又瞄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胆子小才去当兵,胆大的都当土匪去了,我看你俩胆子都不小。”
我说:“兄弟说的是,军阀打仗枪法都不行,当兵死不了。可是,有人晚上睡在屋里,都会被抹了脖子。”
裴大嘴一愣,又是一通大笑。
小个子闭上眼,不再说话。我问他:“老弟怎么称呼?”
他说,叫杨小宝。
我没再说话,暗中观察两人。自从干起夜行者,第一回 演得那么累。
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地藏庵[民国时期,北京南二环外一片荒凉,地藏庵就在现在的北京南站不远。1930年代,地藏庵改建为私立学校,建国后更名为“北京地藏庵小学”,“文革”时期,改名革新里小学,现在校门口还保留着当时的老槐树。]。周围一片荒芜,散着几座野坟。这座庙,住过和尚,养过尼姑,现在成了一家民宿旅店,是出城南下的必经之地。
进了山门,是个天王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客房。院里四棵老槐树,大殿门口飘着个幌子,说明是旅店。门口站着一个驼背老头,招呼车夫卸马,看起来是老板。车夫喊他张驼子。
我没进天王殿,过去给车夫递了根烟,帮着拎着辔头,跟进了后院。后院更荒,野草没到脚脖子。地藏王大殿比前头天王殿高出许多,没那么破败,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铁锁。
我前后转了一圈,吃了一嘴沙子,回到院里,张驼子来了。我说想进去看看地藏王,老头不让,说:“您可不能进,这里头不干净。”
看他哆哆嗦嗦的模样,我有点烦,冷笑说:“庙里能有什么不干净?这大殿看着更舒服。”
张驼子弯腰咳起来,不说话。
我说:“里头有什么不让看的?你这儿不会是黑店吧?”
张驼子连忙摆手:“您可别瞎说,我这就开门。”
开了锁,张驼子说:“现在您想看就进去,到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进。”
大殿里黑咕隆咚的,我打开手电一照,笑出了声。大殿正中,孤零零坐着一尊巨型欢喜佛,腰间缠着一个美妇人,一丝不挂,屁股淫媚地翘着。
这庙有意思,打着地藏庵名号,暗地里供这玩意儿,不知道地藏王怎么想。除了欢喜佛,没供其他菩萨,两侧是破旧的砖台子,砖头碎了一地,应该是以前供奉四大天王的。
我走近佛像,站在女子屁股底下,打着灯往上看,塑像磨损严重,有很多刀疤。我一转身,看见张驼子,站在柱子旁边,不声不响瞅着我。他不说话的样子,更显老。
我说,要不您先歇着去,我自己看完了锁门。他摆摆手,不说话,仰头往房梁上瞅。
我抬起头,房梁上挂满了奇怪的黄符,呼啦啦翻卷,好像真有什么怪声从房梁间传来,像风声,又像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发出隐约的脚步声。每次发出怪声,张驼子就抖一抖。
突然真有脚步声,我向外看,是杨小宝经过门口,踩得门口地上的碎瓦片咯吱响。他瞅瞅欢喜佛,看看我,又走了。
回到天王殿,里头把门关上了,我使劲推开门,一股沙子卷进殿里,殿里几个声音嚷嚷起来:“关门!”
“他妈的快关上……”
我赶紧进殿,关上门,一松手又开了。一个光头冲过来,把挡门的木墩子挪回去顶上,又跑回饭桌坐下,旁边是裴大嘴和一个戴瓜皮帽的家伙。这两人,应该就是吴元科和田谦,他们在店里等裴大嘴。
旁边一桌,坐着杨小宝。
我挨着裴大嘴一桌坐下,一个梳长辫的姑娘过来招呼,说自己叫张小鱼,是店主的女儿。
我要了酒菜,看看表,已经5点多了。裴大嘴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我跟前,另外两人放下筷子,转身盯着我。
我问他什么事,裴大嘴哈哈一笑,说:“在琢磨怎么下手吧,你胆儿够大,当兔子可惜了。”
只有土匪的黑话,才把侦探叫兔子。我笑笑,喝了口酒:“我哪儿干得了那个?”
裴大嘴伸手指着两个同伙,说:“城里龙旗都挂上了,你还敢一个人赶路,不是同行,就是兔子。除非你是扎吗啡扎迷糊了!”
我看了看杨小宝,说:“那他呢?”
没等裴大嘴接话,杨小宝说:“你俩唱了一路戏,该收场了。我们天津混地头儿的常说,人防狗,狗防人。谁是人谁是狗,你俩不如试试。”
我一听他想激我俩,反倒冷静下来。我在永定门上车前,叮嘱了十三找巡警过来,现在还没到,我得再演一会儿。
裴大嘴却不冷静了,腾地站起来,另外两人也走了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摸进怀里,三个人一晃身子,也伸手往腰里掏。我掏出怀里的那包鸦片,搁在桌上,说:“我不扎吗啡,但抽这个,要来点吗?”
裴大嘴骂了一声,又坐下了。
这时,张小鱼走过来,站在裴大嘴面前,笑盈盈地说:“几位大爷吵什么呢?”
裴大嘴搂过她,哈哈大笑:“我们唱戏呢。”又对光头吆喝:“让车夫喂喂马,明天早走。”
我扭头看看杨小宝,他起身去了院里的客房。
夜里,裴大嘴三人又在大殿喝酒,张小鱼成了陪酒的。
屋里灯光照进院子,可以看见地上翻滚的沙土。突然,地上冒出个影子,扭来扭去,前后移动,像在跳舞,是住隔壁的杨小宝。我看了一会儿,没看出门道儿,就关灯躺下。如果早上十三还没到,得想法拖住裴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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