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东直门大街,后头有了动静,还是那俩假探子。听着自行车声音越来越近,我让郎少鹏跑快点,他迈开步子飞奔起来,脑袋上呼呼冒着白气。一到东直门,快不起来了,城门洞里堵了车,一辆粪车磕在墙上翻了车,粪水淌了一地。粪车后面堵着辆破胶皮,迎面过来一辆骡车,不肯让步,门洞里堵得严严实实。这时又正赶上环城列车[民国初年,北京大街上行驶着马车、裸车、粪车、人力车、自行车等多种车辆。1915年,北京城墙外修建了15公里的环城铁路,沿途设置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东便门和前门6站,20年代中后期,又多了电车和汽车。]靠站停车,东直门站下来一堆人,全挤在城门洞里走不动。
郎少鹏停下车,我趁乱往后瞄了两眼,两个假探子推着自行车正慢慢靠过来。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对面骡车后头闪出俩人,径直朝我们过来。走在前头的一个,穿着黑呢子风衣,戴着黑礼帽,身形和我一样。后头的那个,穿着件灰色缎子袄,走路却叉着腿,像个拉车的。
我小声跟郎少鹏说,一会儿不管有啥事,你拉了车就去刘五那儿,把车卖掉。他没太明白,但使劲点了点头。我掏出几个铜子,递给郎少鹏,拎了点心盒子下车往前走,迎面朝黑风衣点了点头,他看我一眼,继续朝郎少鹏走去。
翻倒的粪车收拾完了,门洞里行人车辆活动起来。我走进门洞里的黑处,转身往回看,黑风衣和缎子袄已经走到郎少鹏跟前,郎少鹏“嘿呦”一声,拉起车就往门洞里跑,缎子袄立马挡在他跟前,俩人眼看要打起来。那俩假探子突然从郎少鹏身后冲出来,扑向黑风衣,高个手里握着枪,矮个手里拎了个木棍。黑风衣一看那架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把枪。两边对峙了几秒,高个假探子举着枪喊了几声“别动”,黑衣人没理会,“啪啪”就是两枪,高个应声倒在地上哼唧,手里还握着枪,也不还击。矮个转身就跑,黑衣人又是一枪。
就在这当儿,郎少鹏撞开缎子袄,拉着车窜出了十几米。待车经过,我就势跳上去,郎少鹏猛冲两下,出了东直门,往北跑去。身后响起巡警的哨声和一片枪声。城外的路上,一个人没有,黑咕隆咚,只看得见路边影影绰绰的树。郎少鹏跑得直喘粗气,问我后面追来没有。我放下车篷往后看,远远见有辆自行车追来,是黑风衣。我问郎少鹏,能不能再加把劲,赶到车厂就没事了。他也答不上话,使劲点点头,喉咙里憋出两声闷响,跑得更快了,车把上下摇晃,车座颠簸起来。
脑袋后头“啪”的一声,黑风衣开枪了。我拉上车篷,埋下身子,郎少鹏疯了一样往前奔,车灯都摇灭了。后头继续开枪,黑风衣越来越近,自行车轮子在土路上震得咯噔咯噔响。我扶紧车座,继续猫着腰,后悔出门没带上枪。郎少鹏敞开了棉袄,露出肩膀上的白肉,背上头上都冒着热气,喉咙里呜呜直响,手脚全没了章法,车左右上下摇来晃去,一味往前冲着。
我对郎少鹏大声喊:“你停一步,我下来跑!”他不说话,使劲摇头,继续跑。跑了有十分钟,我听见自行车跟得越来越远,叫他慢下来。他还是像没听见,继续往前冲,直到眼前出现了几个透着光的胡同,脚底才慢下来,转身把车拉进了胡同,一头撞进一个敞着门的院子。
车一停住,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跳下车,扶着不让他躺下。院里停了四五辆破车,堂屋里出来个人,是白天拐车的小光头。一看见我,小光头抄起墙根儿靠着的一把砍刀就冲过来,我伸手抓住他手腕,卸下砍刀,一脚踹翻了他。我掏出一块钱丢给他,说:“先别问,赶紧弄碗温水。”
小光头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捡起钱,没说话,爬起来回屋端了碗水出来。
郎少鹏脸色发白,头发眉毛上都挂着冰珠儿,一碗水慢慢送下去,身上有了劲儿,咳了一阵子,说出话来:“这回算是活动开了,拉一年车腿脚没这么舒展过。”
我见他没啥事,叫小光头过来,说:“有人抢这车,你要能揽下这事儿,车算你的。”
小光头看看郎少鹏,说:“车不他的吗?你说了算?”
郎少鹏站起身,说:“横竖都是遭抢,不如给熟人,我知道这是刘五爷的厂,车搁这儿了,赁给我拉就行。”
小光头琢磨了一会儿,问:“有几个人?”
我说俩。
小光头说了句成,马上从屋里招呼出四五个拿家伙的,尖刀、铁棍,还有削尖的车条。我又跟他要了碗水,泼在胡同口,提了点心盒子,拽上郎少鹏躲进了胡同里。躲了大约十分钟,胡同口哐啷一声响,自行车摔在地上,院里传出一声吆喝:“偷车贼,打!”
一片混乱的脚步和打斗声,“啪啪”响了几声枪,小光头大声惨叫,院里稀里哗啦折腾了半天。响声一停,我和郎少鹏慢慢摸进院子,地上躺了一片。小光头蜷在地上捂着肚子,血淌了一地,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拿铁棍的伙计被枪打穿了肩膀,其余几个坐在地上哼唧,不知伤了哪儿。
黑风衣趴在那辆胶皮车的车座上,脖子里插着根车条,手里还握着枪,人已经死透了。
郎少鹏吓傻了眼,问我咋回事。我指了指黑风衣:“这个是车的主人。”
他“啊”了半天,说:“就是那抢银行的劫匪?”
我还没答话,胡同口又是“啪叽”一声。出门一看,几个巡警摔在地上,后头跟了俩真探子,弯着腰喘气,他们是追着黑风衣一路跑来的。
郎少鹏拉着我出东直门时,黑风衣和缎子袄打死了俩假探子,但马上被巡警围了起来,俩人抢了假探子的自行车就跑,缎子袄被巡警开枪打翻,当场抓了。黑风衣骑车跑出东直门,追着我们到了车厂。
这俩人以前都是拉晚儿的车夫(夜班车夫),拉不到钱,交不起赁车费[民国初年,人力车行业混乱不堪,北京城内20个警区,每个警区都有车厂,大大小小有上千家,97%的车夫都是赁车厂的车拉活,要交很高的赁车费,又叫份儿钱。一旦生意不好,车夫就被套牢在车厂,要么一直干,落不下钱,要么就偷车改行。在1915年的调查数据中,200家车厂里有93家都丢过车。],年关一到,更活不下去,就起了歹心。一个月前,俩人偷了辆新车,又抢了乘客一笔钱买枪,装扮成有钱人,干起了抢银行的勾当。
我问巡警,那俩假探子怎么回事。
“嗨,别提了,那俩人也是拉车的,去年打完仗城里一乱,盯上有钱人就绑票。”
巡警从口袋里掏出把枪,“他们就拿这玩意儿唬人,东安市场买的假枪,除了扳机是死的,跟真的一样。”
我点了根烟,又去看了看死掉的黑风衣,他身上穿的那风衣,确实和我的一样,连袖口的扣子都是一个样式,怪不得那俩绑票的认准了我。
做完笔录,我和郎少鹏慢慢走回了城里,聊了一路。我问起他老婆孩子,他低头嘿嘿笑,说没脸去接,现在车也拉不成了,更养不了家,不如算了。
我把那点心盒子递给他,说:“小年都过完了,拿着这点心,去趟丈母娘家,好好商量,来年肯定能有事做。”
他低头不说话,使劲吧嗒烟,半天才接过点心,看着我说:“金爷,十三说的是,您是好人。来年要能找个正经事,我肯定不打漂儿(无事瞎混)了。”
除夕前几天,我在家做了一堆大锅菜[所谓大锅菜,本是北方农村一种用大锅炖的菜,方便很多人吃。过年期间一般不兴动刀,就有了做大锅菜吃的习俗。梁实秋曾这样描写北京年下的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此后随取随吃,大概历十余日不得罄……”],除夕晚上,叫来戴戴、汪亮,做了一桌年夜饭。
戴戴捎来几盒守岁吃的杂拌儿[杂拌儿是由花生、胶枣、栗子、桃脯、蜜枣等果品掺在一起拌和而成。明人刘若愚的《酌中志》中说:北京正月新年有内盛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熟枣的百事大吉盒儿。杂拌儿这个词,传说是慈禧随口起的名。],帮忙包了饺子,汪亮从警署弄来几瓶张裕葡萄酒,大家算是过了个团圆年。
边吃边聊,我把郎少鹏的事情讲给大家。戴戴放下筷子,说:“这俩抢银行的,我肯定见过。”
腊月初,戴戴去新世界商场买那件黑风衣时,不确定尺寸,就随便找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试穿,“那个男的穿了个旧袄,试了风衣还挺合身,照了半天镜子,他自己也买了一件!”
大家笑了一会儿,汪亮一拍桌子:“老金,你给郎少鹏那钱可是从钱庄银行里出来的赃物!”
我说:“这我知道,要是警署想追回,就来找我。要是不追了,这钱就是损有余,补不足。”
小宝问我,郎少鹏发现那盒子里的钱,会不会又去吃喝嫖赌?
抽了一会儿烟,我说不知道,但我相信过了年,总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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