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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之影[全三卷] [出版] ([英]安东尼·雷恩)


  男人又抽了一口烟斗,然后站起身,踱着步子向他们走来。他个头矮小,身材精瘦,模样酷似打手,一脸阴郁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明显缺了几颗。弗伦提斯判断此人来自北方,可他操阿尔比兰语跟女人说话。
  “我说疆国语,”她应道,“另外,我不需要五叶,多谢。”
  那人一歪脑袋:“啊,这么说你是要红花了。”他口音很重,听起来耳熟,是尼塞尔人。他拉过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有的,但价钱不便宜。这儿不比疆国。皇帝认为红花非常邪恶。”
  “我们没打算买这种……消遣的玩意儿。”她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阵,压低声音说:“我们要去疆国。”
  瘦子靠着椅背,乐得直哼哼。“祝你们好运。阿尔比兰的船不能再停靠在那边了。你们大概也听说了。没错,打仗嘛,总有这种小问题。”
  女人凑近了,轻柔而坚定地说:“我听说可以……雇到别的船。不受皇帝控制的船。”
  他收敛了笑意,眯起眼睛:“陌生人讲这种话,胆子很大啊。”
  “我知道。”她说话极轻,几近耳语。“我们要离开这儿。我丈夫……”她示意弗伦提斯,“他是疆国人,我们是战前认识的。那时候可没这么麻烦,我们的结合得到了我父母的祝福,但是现在……”她露出悲伤的表情。“战争爆发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处处躲避家人和邻居。也许去了疆国,情况会好些。”
  瘦子扬起眉毛,久久地审视着弗伦提斯:“来自疆国?具体是哪里?”
  “瓦林斯堡。”
  “啊,确实是那儿的口音。因为什么来了帝国?你看起来像当兵的,不像商人。”
  “是水手,”他说,“在街上混不下去,就去当了船侍小弟。不跑路不行了。”
  “为啥混不下去?”
  “独眼。”
  “啊。”瘦子喝干了酒,“这名字我听过。你应该知道他几年前死了吧?”
  “知道。我可没哭。”
  他的嘴角掠过隐隐的笑意:“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两个名字。不过得花钱。”
  “我们有钱。”女人接过话,然后掏出鼓囊囊的钱袋给他看。
  他摸了摸下巴,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在这儿等着。九点敲钟时我会回来。”
  女人目送他离开,又回过头,扬起眉毛瞧着弗伦提斯:“独眼?”
  他喝了一口酒,没说话,但束缚之力迫使他回答。“我的伤疤,”他强忍疼痛,嘶声说道,“就是他给了我这些伤疤。我的兄弟因此杀死了他。”
  “这么说,”她喃喃道,束缚之力稍有放松,“你曾经属于过一个信使。”她语气沉重,看来并不喜欢这一事实。与神庙那次一样,她审视弗伦提斯的目光是那般强烈,不过这次未再施加折磨。片刻过后,女人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拍着他的手说:“原谅我的疑心,爱人。几百年了,我学到的教训是凡事小心为妙。”
  她起身离桌,整了整藏在斗篷底下的短剑。“我们最好换个地方等我们的恩人。”
  他们爬上一间屋子的房顶,从这儿可以俯视小巷内的情形。距离九点敲钟还有很长时间,瘦子就回来了,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们匆匆钻进酒馆,很快就又走了出来。四人之中块头最大的壮汉恶狠狠地教训起瘦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记重拳打在他胸前。
  “一个都不杀,”女人耳语道,“别把酒馆那人打晕了。”
  根据弗伦提斯的经验,块头越大、越好斗,战斗力就越弱。那些彪形大汉,尤其是受人指使干坏事的,往往擅长吓唬人,而非实战。因此对方没能躲开他的拳头完全在意料之中,只听那人的下颌“咔嚓”一响,身子轰然坠地。另一个块头更大的同伙目瞪口呆,也没能躲开他的飞踢,脑袋重重地挨了一下。第三个家伙是四人当中块头最小的,他企图拔出刀子,女人一拳打中了他耳后的经脉。第四个反应最快,操起棒子挥打女人,她沉身躲过,一脚踢碎了对方的髌骨,又一拳打中太阳穴,结束了战斗。
  她拔出短剑,冲向那个瘦子。此时,那人正瑟瑟发抖地靠着墙,举起双手,不敢抬眼看他们。女人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仰起头来。“现在就把名字给我们。”
  “你们这是玩的哪一出?”走私贩低下头,一脸嫌弃地看着遍体鳞伤、满身血污的瘦子,眼神却饶富兴味。经过一番“劝说”,瘦子带着他们,来到一间貌似只有茶叶箱子的仓库。在一面不是墙壁的墙壁后头,走私贩和几个水手正扔骰子玩。此人虎背熊腰,说话带有梅迪尼安口音,军刀搁在一旁,触手可及。他的同伙也都佩有刀剑。
  “以儆效尤。”女人说着,扔给走私贩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这是不遵守约定的下场。”
  走私贩掂了掂钱袋,照着瘦子的后背就是一脚。“这家伙带了四个人过去,他们人呢?”
  “他们困了。”女人又拿出一个钱袋,以及弗伦提斯偷来的一大把宝石手镯,“等我们到疆国后,全都归你。这家伙说你有办法躲开国王的税收官。只当我们是加到船上的货物吧。”
  走私贩把刚刚赚到的钱放进口袋,挥手召来两名手下,又冲那瘦子一点头。他们将其拉起来,拖到仓库深处的黑暗之中。“我很高兴和你们做生意,可他不该说出我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女人向他保证。
  走私贩的船只比弗伦提斯儿时记忆中的河上驳船大一点点,不过船体更深,船帆更高。除开船长,只有十个船员,全都默不作声地认真干活儿,没人像商船上的水手那样开些下流的玩笑。对方指给他们靠近船头的一小块甲板,并说除此外哪儿也不准去。饭菜定时送来,没有一个人跟他们聊天。于是,这次航行可谓沉闷乏味,女人说个不停也没能有所改观。出海第四天,艾瑞尼安海已渡半程,迎接他们的是浓浓的雾气。
  “我只去过你们疆国一次,”女人说,“肯定有,呃,一百五十年了。占卜师认为,有一个小贵族很可能在几年之内,利用阴谋诡计登上王位。我记得杀他相当简单,那人就是一头猪,压根经不起撩拨,我只用扮演妓女就行。当然,不等他摸到我,我就杀了他。对准胸膛正中,一拳完事,这招我花了好些年才精通。奇怪的是,几十年后雅努斯崛起时,盟友并没有下令杀死他。看来你们的疯王正合我们的计划。”
  第七天傍晚,雾气逐渐淡去,船首左舷几英里外的海面上,露出了一片黑乎乎的陆地,那是疆国的南海岸。船长下令改变航向,小船向西驶去。弗伦提斯死死地盯着雾气迷蒙的海岸,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地标——小小的港湾里,挺立着一根无所依靠的石柱子。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吗?”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乌拉崖的老人柱。”他说。
  “什么意思?”
  “我们在南塔东边三十里处。”
  “可以在这里登陆吗?”
  奔狼赶赴南塔集合之前,曾沿着这条海岸追捕走私贩,忙活了好几个月。他很清楚,老人柱周围的海峡太窄,不适合普通的船只通行,但走私者的小船不在话下。他点点头。
  “你先对付船长,”她说着,走向通往底舱的楼梯,“我负责甲板底下。”
  尽管船长性情残酷,体格健硕,但打起来根本不堪一击,只用军刀勉强挡了一下,就被短剑刺穿了胸膛,一命呜呼。大副比较难缠,挥舞着船钩撑了几秒钟,一边高声呼喊船员来帮忙,一边用弗伦提斯听不懂的语言咒骂。骂归骂,胆大归胆大,最终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他拼命反抗,但还是死了,所有的船员也都死了。
  “为什么这里叫乌拉崖?”女人问。他们正站在断崖上俯瞰港湾,小筏子就丢在底下满是卵石的海滩上。越过老人柱之后,走私者的船径直驶向断崖下方的岩壁,女人早已将舵柄牢牢固定在了合适的位置。
  “从来没问过。”这是谎话,但弗伦提斯不介意她是否有所察觉。凯涅斯给他讲过这个故事,小港湾的名字是为纪念一个女人,因为她的丈夫受国王的征召出海作战——至于是哪朝哪代的国王,早已为历史所遗忘——她害了相思病。每天她都攀上险峻的老人柱,站在最高处眺望丈夫回家的身影。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无论风霜雨雪,她日日如此,从不懈怠。终于有一天,丈夫坐的船出现了,当她看见丈夫站在船头挥手,便纵身跃下老人柱,摔死在底下的礁石上。因为丈夫出海前曾不忠于她,她要丈夫亲眼看着她死掉。
  他们目送那艘小船载着死去的船员冲向岩壁,“哗啦”一声巨响,船体四分五裂,桅杆倾斜,扯着随风抖动的船帆没入海水。他们走的时候,小船已沉了一半。夜幕迅速降临,海风强劲而冰冷,刺痛了他们的脸庞。
  “南塔有人认识你吗?”女人问。
  这一次他据实以答:“我认为没人还记得我。”当年国王集结大军准备侵略帝国,军中有维林·艾尔·索纳,谁还会记得第六宗的其他兄弟?弗伦提斯怀念与维林共度的岁月,但只要站在他身边,就明白无人问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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