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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 [精校出版] (夏芒)



国王的遗诏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桑姑娘:“听见什么了吗?”桑姑娘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桑姑娘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桑姑娘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若姜让桑姑娘把这屋的两道门闩紧。田鸢也醒来了,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听着狂风中的兵刃声,那竟然像是洗碗。“戎族来抢东西了,”若姜抱紧田鸢,“让他们抢,他们进来了千万别反抗。”有人在砸第一道门,没砸开,行凶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他们越听越不对劲,如果是抢东西,为什么还一个劲地喊“别让他们跑了”?哎,不对,这是本国人的声音啊,是咱们的兵啊,难道亡国后有人趁火打劫?可是他们渐渐听出来了,这不是打劫,人被抢的时候发出的惊叫,和要被杀死时是不一样的!而且,挨刀子,和挨刀后没死又被追着补刀,是不一样的!若姜开始把田鸢往床底下推,桑姑娘也使劲把他往里塞,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他的嘴免得他哭着叫“妈”,可是他突然不叫了,哗啦一声,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样东西,那羊皮鸢,从冰山祭祀后就一直放在床底下的鸢。若姜终于明白了,算命瞎子为什么要他们把鸢放在那儿,还想起了田雨的话—藏书楼是最高的。
  这屋有个后门通向花园,过了花园就是藏书楼,若姜喊道:“从藏书楼飞出去!”田鸢要大家一起走,若姜说这鸢带不动三个人。第一道门被砸开了,刽子手正在砸第二道门。若姜抄起烛台将田鸢砸昏,让桑姑娘带他走,“去找田雨!”一阵狂风把门窗刮得嘭嘭响,“我反正是废人,死就死了,你们有腿,快走!”桑姑娘犹豫着,若姜一下砸出自己的脑浆,再也没出声。实际上她还说了一句话,要过几年才能被别人听到。桑姑娘抱着田鸢出了门,顶着狂风冲上了藏书楼,到了最高一层的露台。她绝望了—院墙离得那么远,靠一张羊皮怎么飞得出去!女眷的哀求和刀剑扎进肉的噗噗声不断传来,往下看却只有随风乱舞的松柏,人的肉身都不知在哪些黑影中挣扎,倒是有一些稍微有点好心的刺客在让这些人死得明白:“这是国王的遗诏!满门抄斩!你是奴才也不例外!”
  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桑姑娘脑海中,成了她后半生一睡着就会听见的声音。
  她想躲在这儿,却找不到藏身之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豁出去了。她冲到露台上,套上羊皮翅膀,抱着昏迷的田鸢往栏杆上爬,不管能不能飞出院墙,她翻过了栏杆,万劫不复地滚向死尸横陈的庭院。就在这时,一股摧城拔寨的飓风席卷而来,激得她睁不开眼,树梢刮疼了她的手,瓦片砸在脸上,残雪飞尘裹住了她,她卷入了一个旋转而上升的旋涡。当她落地时已在郊外,夜空中只见三条灰白色的长龙远远地扭动着,龙头舔食着大地,龙尾直入星汉。这场千年未遇的龙卷风,大口吞噬着临淄城,把征服者和亡国奴统统埋葬,但它让一个孩子飞翔,让一个母亲开怀大笑,让束缚已久的灵魂摆脱僵死的腿,穿透冷酷的墙,飘到星汉云霄,看不清这是世界的末日还是刚刚诞生,命运就要终结还是重新开始,大朵的荷花和荡漾的美酒,在冬天里是否真实。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在弧形的地平线上悄悄飞散。她的心里流过一汪清泉,耳朵里听到琵琶的乐曲,身子翩翩飞舞,越飞越远,连少女时代放得最高的木鸢也追不上。她穿行在金黄色的雾霭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蝴蝶。情不自禁的喜悦伴着往事纷至沓来。那陈年木轮载着花样年华溅起雨水,一位羞涩的少年在荷塘上营造乐园,他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英俊的医生长出了络腮胡子,语调一如多年前的安宁;还有许多亲切的面孔穿梭来往。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想认得更清些,但弥漫的浓雾挡住了一切。她想知道,这流光溢彩就要把她带向何方,这浓雾深处的红晕,是小木匠的微笑还是医生的灵芝,这漫天的彩霞照耀着多少生灵,以及黎明的芳草地上那些耀眼的光斑,它们掩盖着怎样的露水和鲜花。


三·八月雪

废墟
  许黻翻开身上的死尸,看见周围全是死尸,全都没有头。他望着满天繁星想:“我有女人,我有儿子。”他胸口插着一把剑,连呼吸都是疼的,但他想,“老子有女人,老子有儿子。”一股北风赶走了血腥气,他对着星空咆哮:“老子也有女人!老子也有儿子!”一路上,成群结队的狼不敢靠近,它们看见他裹在一团火里,就是阎王爷也要等这团火熄灭再来收他。黑暗在他眼中散去了,在一片耀眼的光明后面是大海,他的女人和他的儿子,还有桑姑娘,在海边等着他,后面是一艘大船。像所有的梦里一样,若姜的身体是健全的。田鸢的鹿眼睛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须臾间他们来到一座海岛,山上冒着白烟,通红的岩浆在山沟里流淌,地下隆隆响,许黻说:“好了,我们四个在这里建立国家吧,这样,我就成了国王了。”若姜高兴得跳起了舞,田鸢则不用翅膀飞了起来。醒来时许黻躺在一个陌生的屋里,一个老太太端着药罐走进来,他问:“我昏了多久?”老太太说:“从春天到夏天。”
  回到临淄城,放眼皆是废墟,他以为这里打过仗,没有耐心再往里寄信了。但是田将军府的门上挂着“临淄监御史”的铜牌,卫兵的盔甲是黑色的,说话的口音是陌生的。
  “没有什么九夫人,从来就没有。”他们告诉他。
  许黻满大街找本国人,可是他好像到了外国,连那些扛木头、修房子的苦力都是外国人。他怀疑戎族屠了城,就抓住他们的泥瓦匠问:“你们的军队在这里干了什么?”那人说:“修房子。”许黻问:“杀人了吗?”对方说:“没有啊,我们的军队连一只狗都没宰,因为你们投降了。”他寻找记忆中的一切,只有狩猎场的石墙是熟悉的,可是里面繁茂的树木都没了,多了一些崭新高大的土房,他原来看门的屋子也没了,戎族的士兵拦住他,他说:“我在找自己的旧衣服,是一件青黑夹杂的礼服。”对方说:“回自己家找去!”他打听狩猎场,士兵不耐烦了,“这座城市没有狩猎场!”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对方说:“监狱。”许黻的一生中没有比此刻更迷惘的了,“如果你们生死不明,我可以去寻找,但是一切怎么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不停地向东走,向故乡靠近,试图寻找一些符合记忆的东西。周围数十里都是荒野,片瓦无存,渺无人烟,与想象中的远古一样。好不容易半山腰上出现了几间老房子,他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是本国人家!好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八月的天空翻滚起来,黄沙弥漫,狂风呼啸,落叶纷飞,还没着地就变黄了,绿草也着了魔似的枯了,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巨笔蘸满丹红在天地间涂抹。然后下起了冰雹,有鸡蛋那么大,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脱下外套试试,还是不冷,直脱得赤身裸体也是这样。现在他不仅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连自己的真实性也成了问题。

隧道
  他记不得走了多长时间,一路上他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连自身的重量都感觉不到,走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脚印。雪地无休无止地延伸着,直到连一棵草也看不到、地面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他陷入了一个对称得无可挑剔的白色世界,如果说头顶那一片均匀沉闷的黄色是天空的话,没有一片云可以帮他判断方向。海滨没有出现,脚下自始至终是茫茫大雪。他怀疑其实早就到了海里,只不过这场无缘无故的寒冷把大海都冻僵了。
  许黻走过的路,是非人间的路。地平线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老也走不到。他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向前滑行,连脚印都没有,因此连速度都无法估量。目标是迫不得已的,又是未知的,推动的力量就在背后,连绵不断,却又无法捕捉,只有敬畏、膜拜、服从。他的思想渐渐失去语言的外表,变为一种模糊而又肯定的情绪,迅速与苍穹沟通,想有多快就有多快,如果一定要解释苍穹的语言的话,那么,许黻就是洁净的空间中唯一的一粒灰尘,连雪花都比他大。他要是想说点什么,发出的声音刚刚钻进空间就被捏得粉碎。这空间异常地透明。
  后来空间变得具体一些了,地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渐渐分开,有了颜色,从橘红色到蓝紫色,交织着、闪烁着,无声地生长,渐渐布满整个天空,成为巨大的、安宁的火苗。当许黻试图用语言来描述时,他找到了“壮丽”。
  也曾有一股风把他推进光和雾旋转的洞口,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前进,但终点遥遥无期。他不知道自己闯进的深度是几万年还是几百万年。他在其中曾经化散成气流,也曾有机会选择还原的时间,可以回到二十年前,也可以回到两千年前。当他回顾最近的一生时,若姜一闪而过。通过与隧道的对话,他确信这个女人在若干年前是真实存在的。他没有选择回到那时,因为一种更长久、更美妙的东西吸引了他,那不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可以忍受的等待,他听见的声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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