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脸说:“欺负?你看他都不敢跟我比,我欺负得着他吗?”田鸢说:“我没戴扳指。”马脸说:“嗬,嗬,还知道扳指,不简单啊。”伸手扔了一个给他。他一摸,铜的,脱口而出:“我不习惯,拿玉的来。”那语气已经是在狩猎场里使唤一个奴隶了。弄玉和她弟弟蒙得说不出话,田鸢才知道自己失口了,就把铜扳指凑合着戴上。箭杆从铜面溜出去,就不像在玉面上那么顺畅了,不过好歹,他在二十箭里中了十九箭,马脸只中了十六箭。弄玉鼓掌叫好,把田鸢的大名告诉了弟弟,也把弟弟介绍给了他—百里桑。一听“百里”这个罕见的姓,田鸢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后来跟桑姑娘一打听,果然,百里桑是城堡主人百里冬的儿子,弄玉则是他的千金。
金豆子
“我是一个可以和别人说话的人了!”早晨醒来,这是田鸢的第一个念头,十二岁的他,心中对此充满了狂喜。桑姑娘还没睡醒,他端起鸟食盆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比平时更早,挂在城墙上的太阳从来没有那么大,那么红,又那么凉,真的像小木匠说的那样,飞过去也不会被烧焦。他愿意每天第一个和这样的太阳打招呼。那姑娘—她叫什么?弄玉—她的模样,田鸢仍然想不起来,但他欣慰地想:“见到她时,我可以对她笑一笑了。”他首先见到了百里桑。百里桑好像忘了昨晚的事,连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在喂鸟的时候,田鸢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懒得搭理奴隶。”屈辱的火焰又一次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他没有兴趣再往场院里看。早晨的太阳骗了他。昨晚的事情无非是这样:他终于梦见了她。那女孩走过来时,他也不抬头。她把脸贴在栅栏上时,田鸢相信她在看孔雀,而不是他。但是她说:“田鸢,我爸叫你去。”
“原来我们真是熟人了。”这想法是他心中升起的另一轮红太阳。中午,他和桑姑娘来到百里冬面前,那屋里还有一个光头武士和一个矮壮的少年。百里冬歪在炕上,鹰眼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问:
“你跟谁学的箭?”
田鸢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听见我问你话吗?”
田鸢不说话。
“是啊,你来以后我还没听见过你说话。”百里冬把头转向弄玉,“他会说话吗?哦,你听见过,他说的还是中国话是吧。”桑姑娘开口了,“小孩子不懂事”呀、“惊扰了大人”啦,一通软话。百里冬笑了,“别害怕,我不是怪罪他。先告诉我,他叫什么?”确证了那个文雅的名字后,又说,“田鸢,有两件事是肯定的:第一,你不是哑巴;第二,你会射箭。那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学会这本事的?这可不是马戏团的本事,这是杀人的本事啊。”
田鸢不说话。
“好吧,你的来历或许难以启齿,那我就问你:是养孔雀好玩,还是练武好玩?”
田鸢还不吱声,因为桑姑娘在拽他衣服。百里冬接着问:“你看,是天天这么忍气吞声地让人使唤着好呢,还是挺起胸膛来做你真实的自己比较痛快?你住在我家里,表面上养孔雀,实际上是个掌握了杀人技巧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别人不觉得奇怪吗?你觉得我们都不会介意的是吧?你从这儿出去,还可以接着装老实是吧?半夜三更再出来练你的杀人本事是吧?你练好它是为了什么呢?你心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到我们这里来是要找什么人吗?”田鸢的进一步沉默激怒了他,他唰一声从身边的光头腰间抽出剑,扔到田鸢脚下,“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甭管你要找的人在不在这儿,先拿他试试!”他指着另一个佩剑的少年,“这是我大儿子,略会些武艺,你别光拣我小儿子那样的软蛋来逞能!”
桑姑娘哭了,求大人饶了他们,说根本没有什么武艺,他就是手贱,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臭手乱摸乱动,“我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坏了府里的规矩,该打,”说着说着就跪行到百里冬面前,“我管教孩子不严,您责罚我吧,我知错了,我替孩子认错了,孩子,你也来认个错啊,你认错了大人就饶了我们了,哎哟这可怎么办啊,我自己掌嘴……”
田鸢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一跃而起,抓住桑姑娘准备抽自己嘴巴的手,“他让我斗剑我斗就是了!不就觉得我欺负他小儿子了让他大儿子来出气吗,那就来砍我呗,大不了你们一起上来砍死我算了呗!”田鸢抄起剑冲向百里冬的大儿子,只见白光一闪,他的剑掉在了地上,人家的剑还没看清怎么出鞘的就随着那道白光收回去了。百里冬笑了。
“这就对了嘛,”他扶起桑姑娘,“你儿子分明是武士嘛,怎么弄成养孔雀的了?”又对田鸢叫:“小伙子,难道你想养一辈子孔雀吗?”
“不想!”
“那就到比武场去!堂堂正正地练你杀人的本事!你想杀的是谁,以后再告诉我也行!至于你,夫人,”从今往后,世界上开始有人管桑姑娘叫“夫人”了,“我这里仆人够多的了,不用你了,你还可以从我的仆人里挑一两个呢,就像你的儿子会从我这里挑一匹马来骑!”
眼看田鸢就要和亡命徒为伍,桑夫人不知怎么才能把这事往好处想。“他早晚要差你去押盐车的,他缺人押盐车,才愣说你是武士。”田鸢提醒她:“成为武士,正是母亲对我的希望。”她就没话了。从那以后,城堡里的人都跟着百里冬叫她“夫人”。她虽然才三十八岁,看起来却要老得多,水蜜桃脸已经变得像核桃,两片挑逗过小木匠的嘴唇已经变成了褐色,龙卷风在眉宇间永远刻上了深沟。每天傍晚她把汗流浃背的田鸢脱得精光,从头顶到脚后跟检查他有没有伤,因为田鸢有伤也不会告诉她。她嘱咐田鸢别跟押盐车的人死拼,尤其是那个光头:“他是秦舞阳的师父。”但是百里冬告诉田鸢:“谁也不要怕!死也不怕!谁能比你强呢,你应该这样想才对!”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一群孔武有力的汉子,被一个四肢不发达的小男人统治着,他们搞不清世界怎么慢慢落到了小男人手里。百里冬除了眼睛哪儿都不会杀人,他目光如炬,话音如铁,行动如风,他从城堡门口的阶梯登上屋顶,一步跨两三个台阶,下来也是这样;他一会儿出现在城堡北边,一眨眼又到了南边,好像总有一个目标在等着他,是那个目标迫不及待,而不是他;他半个脸的络腮胡子洋溢着过剩的阳刚之气;他在严寒中不戴帽子,这不仅因为他不觉得冷,而且,按改朝换代后给他定的成分,他要戴,只能戴平民的黑头巾,他,百里冬,就是把耳朵冻掉也不肯接受这耻辱,因为五百年前秦国的大夫也姓百里。谁也不计较秦国大夫的族谱里有没有叫“冬”的人。百里冬在三十年前就敢穿着草鞋闯王宫;他试图用自学的治国之道游说倒数第三代赵国国王,结果只是在大将军李牧手下谋了个饭碗,在那儿,他亲眼看见中国军队怎么训练马上格斗、对付游牧民族,现在,他把这一套搬到城堡里,免得这个城堡像山下的城镇和村庄那样,被匈奴人踏成废墟。至于钱,他到底有多少钱,昨天有多少、今天又变成了多少,账房比他清楚。在匈奴人连年的骚扰和一场大地震后,他出钱造了空中城,收留那些丧失家园的人,有手艺的养活自己、没手艺的跟他干。桑夫人说得对,他要贩盐、要保护铁矿,不能没有武士,但他用金蚕豆来赏赐这些武士,他的赏赐像树上掉果子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他穿过场院时,碰巧看见谁的表演很出彩,就心血来潮地找弄玉,叫她去账房端金子。
田鸢也渴望从弄玉手里抓一把金子,这倒不是为了金子,但是弄玉的笑容还没有给过他第三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能用汗和血来赏赐自己。桑夫人让他专门找用木剑的人对练,但他没有权利选择对手。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秦舞阳”,这个人在十三岁杀人,他快十二岁了,他的师父又是秦舞阳的师父。他被抬举到秦舞阳的高度,在比武场上和那些大人就是平等的了。他只希望流血的时候,弄玉是那个给他敷药的人。“我得不到她赏的金豆子,总能得到她赏的止血药吧。”现在,血成了他的芍药花。
不死草
弄玉从来没有给田鸢敷过药,干这事的是一个酒糟鼻子的老医生。开始田鸢觉得他很可笑,他每一件外套的前心后背都绣着四个字:“无不死草。”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医生吗,前几年闹瘟疫的时候,人死得多,民间就传说有一种草叫“不死草”,可以起死回生。每当他宣布一个人医治无效时,伤心的家属就扭着他要不死草,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不死草,人家也不相信。后来他干脆在衣服上绣上“无不死草”这几个字,意思:“要我来治,你们先想好,治不好别讹上我。”他没让人忘掉不死草,人们反而把他本人叫“不死草”了。
一个比田鸢大三岁,却壮得像小牛犊一样的小伙子让他自惭形秽,这就是那天打掉他手中剑的年轻人,是百里冬的大公子百里栎,他的肩膀宽得像个大人一样,他的胸脯那么敦实,穿上衣服都鼓起来,他的胳膊一屈,上面那一坨就骨碌碌地动,像塞了一颗铁球,他的屁股也长开了,像马屁股一样。就这样,他还很白,在骄阳下成天操练,也不怎么变色,田鸢羡慕极了。百里栎在场边擦汗,一个杏儿脸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咿咿呀呀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