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有渔民用自己家的小楼开客栈,田鸢烦透了官传用牌子领餐,就住进了这民间客栈。巧得很,那姑娘也住进来了。田鸢在餐厅里吃饭,她也来了,刚洗过的头发越发楚楚动人。田鸢朝她招招手,她神情恍惚地走了过来。比拳头还大的龙虾也没让她打起精神,田鸢剥开一只放在她碗里,她才像咬辣椒一样小口小口地咬起来。吃下半只,她就饱了。田鸢擦干净手,盯着她,说:“你好像不是出来玩的。”她的眼珠子忽地跳起来,充满警觉,甚至有一点凶光。田鸢温和地问:“有什么难处?说来听听。”她低下头,揪自己的头发梢,过一会儿,她甩甩头发说:“你说对了,我不是出来玩的。我出来死。”
田鸢把事情问清楚,才知道她被老公揍了,就这么点事。老公一向对她还不错,只因为她跟婆婆大吵大闹才不得不表表孝心。她看起来像个被宠坏的媳妇,稍微受点气就咽不下。她指着太阳穴嘟哝说,这儿被砸了一拳头。田鸢拨开她的头发,果然看见一块青斑。她的头发让田鸢手指发酥,他用拇指在伤痕周围揉了揉,说:“要是我我就舍不得打。”她一巴掌打掉他的手:“谁要你心疼!”田鸢建议她这两天把他当成老公,该骂就骂该抽就抽,出了气回去好好过日子,她说:“臭美!”第二天午饭她又回请田鸢,说有一个人绝不会打她,现在她特别想这个人,可惜他死了,是修长城累死的。“那我就叫你孟姜女吧。”田鸢说,“你就把我当成那个人,该撒娇就撒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争取年轻十岁。”孟姜女说:“我可不想咒你死。”
客栈老板看出这个女的眼神不对劲,劝田鸢留点神。田鸢笑道:“她眼神好,看准了我有钱,我就喜欢聪明女人。”他当时只想逗逗这女贼,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爱上了她。对他来说,爱最简单的证据是梦。他梦见自己和孟姜女在船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做爱,那船漂在布满野百合花的山谷间的一条绿得让人心醉的溪流上,书生带头为他们鼓掌,而弄玉站在人群后面,忧郁地看他们,他有些心酸,就离开孟姜女,去抱弄玉、吻弄玉,弄玉的嘴唇像两片枯叶子,他回到孟姜女身边,觉得她的嘴唇温暖柔软,他还咕哝了一首诗:“……你美还是她美?旅途中的女人最美,我爱你滑溜溜的头发,我爱你温凉松软的四肢……”孟姜女说:“我又不是水母。”
早晨,田鸢租了一匹马,带旅途中的女人去看大海。她坐在后面,田鸢就往前拉她的手,让她紧紧贴住他后背;她坐在前面,田鸢就和她一起握住马缰,因为她装着不会骑马。船上的书生又露面了,此人脑袋上扣着椰子壳,和一群朋友骑着一头大象在前面慢慢走,那大象穿着花坎肩,脑袋上蹲着几只吹喇叭的猴子。田鸢纵马超过去,书生喊道:“喂!姑娘还认识我吗?你让我好伤心,跟他走不跟我!”他的朋友们起哄:“猪头,也不看你配不配!”一路上,那头大象时而发疯地迈开大步追上来,时而甩着长鼻子落在后面。田鸢对孟姜女耳语:“你和初恋情人也骑过同一匹马,对吧?”她笑着点点头。田鸢在她的香腮上吻了吻,又问:“我长得很像他,对吧?”孟姜女说:“还真有点像,我说怎么稀里糊涂跟你走呢。”田鸢使劲顶了顶她的屁股,她骂道:“狗东西,再戳,我削了它!”这让田鸢心里一凉,不过他没太介意。
海滩的风光连田鸢也感到新奇,他只是跟桑夫人找四公子那年见过北方的海滩,那儿没有龙舌兰和椰子树。最让他感动的是龙舌兰这种比人还高的植物,有野草般的生命力,连厕所的石头墙根也不放过。还有一丛丛珊瑚礁,它们狡猾的沟沟坎坎里仿佛埋着宝藏。傍晚,彩霞纷飞的天空、赤红的沙滩和金色的石墙交相辉映,大象在渔民家门口站着打盹,它遮住了一幢两层小楼。书生们围坐在一起喝椰子汁,猴子从树上叮叮咚咚把椰子扔下来。在船上认识的书生招呼田鸢和孟姜女过来,用一尺长的弯刀把椰子切开递给他们,椰子汁里隐隐约约有股怪味,让田鸢想起自己当兵时用剑切东西吃,虽然剑已经擦干净,血腥味还是会从剑传到食物上。这些人切椰子的刀肯定也是见过血的。月亮升起时,书生们跳起当地的拍胸舞,田鸢和孟姜女也学着扭起来,这些豪爽快乐的人还故意把他们俩推到一块起哄。她穿着长裙,绾着高高的发髻,在皎洁的月光下简直就像月亮女神的剪影。田鸢爱透了她说变就变的演技。书生把田鸢拉到一边,悄悄问:“把那娘们搞到手了?”田鸢说:“没那么容易。”书生祝他交好运,又劝他把马拴在渔民家马厩里,田鸢谢了他,照样把马拴在珊瑚礁上。后半夜,书生们睡在渔民家里,田鸢和孟姜女在海滩上待着,孟姜女说:“我冷。”田鸢抱她。她说:“对我好些。”田鸢吻她。她说:“再好些。”田鸢揉她的胸脯。她哼了一会儿,又说:“敢不敢对我再好些?”田鸢解她的裤带。但她突然站起来:“好空旷,我不习惯。”她把田鸢拉进一艘渔船,抱住他,田鸢要解她的头发,她护住发髻说:“我喜欢这样。”她把田鸢的脸按在自己脖子上,田鸢听到了外面轻轻的脚步声,推开孟姜女:“你的弟兄们好辛苦。”
可是孟姜女听见同伙的脚步声拔腿就往外跑。几只猴子从船顶跳下来拽住了她的头发,一群持刀的黑衣汉子冲了进来,就是刚才的书生,切过椰子的刀架在了孟姜女脖子上。猴子撕开了孟姜女的发髻,掉出一样东西,书生把它递给田鸢,那是一把两寸长的小刀。书生目光如炬,脸如青铜,对田鸢说:“白痴,你知道她杀过多少男人吗?”
孟姜女已被公差们摁倒在地,火把都照着她。书生蹲下来撩开她的头发,找到那块青斑。“黑寡妇蜘蛛,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就是前几天差点被你害了的那个男人砸的!”孟姜女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黑寡妇蜘蛛是一种奇特的母蜘蛛,每次交配后吃掉公蜘蛛,田鸢认识的孟姜女就属于这类动物,她在水里、山谷里抛下了一具具喉管被切开的男尸。她到底杀了多少男人,还是个未知数。田鸢到死牢里探望了她,她说那个初恋情人是真的,是她家的男仆,十年前带她私奔了,她爱过这个出身卑贱的人,但她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在她还怀着四个月身孕的时候,他把她卖了。经过两个人贩子倒手,她被卖给了一家暗娼馆,她不从,保镖就轮奸她,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九个人,轮奸之后,他们还把玉米棒子塞进她的身体。她在那里关了六年,赎出了自己,一直在找那个男仆。祸害她的人总共是十二个,一个也找不到,那家暗娼馆被朝廷灭了。她求田鸢到她家乡把几样东西挖出来烧了。在她被处决之后,田鸢把她的头颅和尸身运回去,通往她家乡的山谷,像那个梦里一样开满野百合花,还有一条绿得让人心醉的溪流。他掩埋了她,又到她说的地方挖出十二个小瓦罐,其中十一个用烈酒泡着男人的生殖器,一个是空的,这本来是给他留着的。他给这空罐子灌满酒,把十二个瓦罐排在孟姜女的坟头,点燃它们,一团火焰是橙色的,十一团是绿色的。他出神地看着,火焰熄灭之后,他又在坟边栽了一圈野百合花。
二十一·云梦
小女人青春常在
云梦这个地名,早先他在咸阳看地图时,就感到奇怪地亲切,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他,又好像前世去过的。到了那儿,这种归宿感荡然无存,他只觉得新鲜。这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可以手拉手走路,在咸阳这简直是要让巡警抓起来的。他们的衣服像古诗里说的那样妖娆、自由。男孩子的玉佩从腰间到脚面挂了一长串,珠子、璜、环、管……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结,被四月的香风吹得叮当响。女孩子喜欢簪花、戴花,裙子像孔雀一样,有的女孩子也穿长袍,不过不像秦女的长袍那么肥厚,她们喜欢浅颜色、轻盈的,曲裾的流线仿佛带着流水和风,不是丝绸就是又白又软的葛布。田鸢一到这里就把桶一样的官服扔到床底下,换上拖地的深衣。
和他一样爱打扮的还有云梦县县令的公子西门,他和田鸢各自摸着腰间的大花结,结伴去猎艳。西门敢在大马路上拦,在酒席上敢当着一群人的面强吻刚从马路上拦到的女孩,奇怪的是人家马上就跟了他,他喝醉了,人家就义不容辞地(像老相好一样)扶他回家,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西门教他识别处女:眉毛周围逐渐变淡、细绒毛逐渐融入汗毛的是处女,眉毛轮廓太清晰的就不是。不过西门拉来一个眉毛轮廓清晰的女孩也可以夸耀说他搞了一个处女,因为人家刚刚还是个处女,认识他以后忽然就不是了。
有时候田鸢怀疑西门不是为了正常的欲望,而是为了在朋友面前炫耀才猎艳,他过于追求速度了。田鸢喜欢慢慢来,和穿着衣服、性格鲜明的女孩慢慢交往,慢慢打破她的恐惧感,剥开她一层层伪装,解开她美丽之谜,这种快感比另一种快感持久,要不然整天干吗呢。可是和西门这种恶狼在一起,他的猎物往往被抢走。一场场花酒给他留下的美好记忆是云梦的美食,后来他一想起云梦的丽人,就只想啃那种香辣味腌到了骨头里的小鱼,喝莲子汤。为了让西门找不到他,他搬出传舍,租了一个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