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院,堂前有细细的竹子,房间连成一排,窗户宽敞透风,邻居的枇杷树在墙头冒出来。田鸢喜欢看着那棵枇杷树洗澡,他知道今天的黄果子比昨天的黄果子多了几颗。一天黄昏他正在洗澡的时候看见了新的东西,一个姑娘的手在摘枇杷,在绿叶和黄果之间时隐时现,那双手很单薄,又很婀娜。他还没见过这个姑娘。
第二天他衣冠楚楚地出门,那姑娘正好在门口扫地,埋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孔。田鸢从她单薄的身体上推测,她就是昨天那双单薄的手的主人。他当时急着查丹穴,没招惹她。云梦的丹穴竟然就在阳具坑里(像扬州一样,这里也因淫靡之风过盛被皇帝治过),田鸢说了些“找方士画符把阳具的小魂轰走再往深处挖”的鬼话,回到了住处。那女孩的门锁着。到了半夜,一声尖叫把他吵醒了。他冲到院里,隔壁又传来了一声尖叫。他一纵身跳过了院墙,看见灯光中有个人影在扑腾。他冲到门口问:“出什么事了?”屋里的女孩回答:“抓耗子呢。”
田鸢笑了,“嗨,我以为是闹贼。”
“对不起,吵你了。”
第二天田鸢买了一只猫。那女孩的院门开着,田鸢就拎着猫笼子走进去。她在晾被单,被单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裙摆。在葛布上绣出的简单图案,此时在田鸢看来比丝绸上的龙凤还美。女孩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眼睛在被单上露了一下,又进了屋。田鸢走到她房前,她拉开窗帘用抹布擦起了窗格,窗格分割了她的脸,她的美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我是昨晚上那个人,”田鸢说,“我在路上捡了一只猫,你用得着吗?”
她又擦了擦窗户,说:“我养过猫,都不抓耗子,光爱抓鸟。”她的身影在窗格后面一闪,消失了。田鸢走到门口,她又出来了。这回没有什么东西遮住她,田鸢看清楚了,也惊呆了。
她长得像弄玉一样。
只是黑一些,矮一些,而且因为某些地方差一点点,显得其貌不扬。但田鸢看到的是小时候的弄玉。她的嘴唇尤其让田鸢心慌,那百分之百是弄玉的嘴唇,每一根皱褶都是那么动人。只有她的眼睛不太像,那是一双率真的、不设防的大眼睛,在田鸢的幻觉中,它们也变成了弄玉鬼心眼很多的丹凤眼。一瞬间,田鸢就决定爱她。
这个决定把田鸢变成了傻瓜。
他听见弄玉在说:“你浑身都是猫毛。”弄玉大大方方走到了他跟前,拣他胸前的猫毛。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呆头呆脑地跟人家进了屋,坐下,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硌,挑起来一看,地席上盘着一条蛇,他一脚就把蛇踩扁了,忽然想起这可能是人家养来抓老鼠的,等人家笑起来,他才看出这是竹子编的。他把假蛇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以掩饰自己的木讷。
“你盯着它它就能长好啊?”那女孩说,“我再做一个就是了。”
“这……做得也太像了。”
“那也没吓唬住耗子。”
她递给田鸢一个枇杷,田鸢把枇杷整个塞到嘴里,她大笑起来,伸出手让他把枇杷吐到她手心上,然后示范怎么剥。田鸢学着剥了一个又一个,才想起应该怎么跟女孩子说话,在实在没话说的时候至少可以问问人家的名字嘛。
这女孩叫其姝,会织布,从八岁起在这座城市长大,父母已经过世,和哥哥一起过。她瞧出来田鸢是一个当官的,因为有一天田鸢出门时有县里的车来接,她在门缝里看到了。所以那天晚上他闯到她院里来她一点也不慌,在她印象中当官的都是靠得住的。她小时候经常被官府选去表演歌舞,还作为全县唯一的小女孩到江陵去迎过皇帝赏赐的一颗来自西域的石榴并代表全县人民吃到了一粒子儿呢。
“我不能白吃,我要把吃这粒石榴子的感觉传达给全县人民。县令在衙门里召集了各乡的乡长、三老和书佐,每个人拿着笔和板子等我汇报,我说这粒石榴子儿酸酸的、甜甜的,有个书佐就跑过来悄悄告诉我不能光说这些,我想了半天说,这甜甜的味儿是皇帝的恩情,他的恩情像海一样深,就装在这粒石榴子里,还有呢,这酸酸的味儿嘛,是外国人怕我们了,我们的伟大帝国是多么繁荣富强啊!他们马上记下来,回去跟乡民传达。哼,你笑什么,不相信我可以代表全县人民呀,告诉你我背语录、写小篆都在郡里得过奖呢,今年皇上来巡视还要叫我去跳舞!”
她骄傲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精巧的小白牙,也像极了弄玉。田鸢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另一个人!你自然一点!”可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乱响,那姑娘热情纯真的话音又传来了:“你见过皇上吗?”
“啊?”
“你刚才不是说你从咸阳来吗?”
田鸢笑了,“哦,从咸阳来的就见过皇上呀?”
她也笑,“对呀,我怎么这么傻呢。”
“不过我还真见过皇上。”
“是吗?”她的眼睛亮了,“皇上长什么样?”
“一个矮子,驼子,鹰钩鼻子。”
她失望了,“真的假的?皇帝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听起来像我哥。”
“你哥?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会有一个……”田鸢本来想说“那么丑的哥”,又改口说,“那么老的哥?”
“是啊,他比我老十六岁。”
“那你肯定有很多兄弟姐妹了。”
“我就一个哥。”说到这儿,其姝的脸一沉,田鸢知道不能再问了,谁家都有难言之隐。
其姝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竹箱子,打开给田鸢看。里面全是她编的小玩意儿—小蝈蝈、小螳螂、小刺猬、小鸟……有竹编的、麦秆编的、藤条编的……猫看见这些东西,在笼子里叫起来,其姝这才想起把它放出来,又去给它找东西吃。猫和田鸢一起扒拉其姝的那些宝贝,露出了箱底的黄绢,一层一层的,田鸢展开一匹,是一幅地图,画着北部边疆的一小块,详细得可以把空中城的位置找到。如果更北边的图也是这么详细,这就是皇帝梦寐以求的世界地图了。
其姝回来时满不在乎地说:“还有五箱,全是地图,我哥的。”
“你哥是干什么的?”
“开丹矿的。”
田鸢心中一喜。除了猫以外,他有更多的理由和其姝交往下去了。
“我就是找丹砂的。”
“是吗,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你哥没跟你一块儿住?”
“他住在山里。”
“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
“坏人啊。”
“能有什么坏人?能比耗子坏?”
田鸢给猫带肉来的时候,其姝问他这猫到底是不是捡来的,因为它居然知道到炉灰里去拉屎,很像家猫。田鸢说它可能当过家猫吧。其姝一听就急了,“它要是从别人家跑出来的,主人该多着急呀,那不跟丢了孩子一样吗!”田鸢这才老实交代这是他买的。其姝感激地看着他,“你专门买一只猫来送给我?咱们俩素不相识的你干吗对我这么好?”田鸢想说“我喜欢你”,又怕把她吓着,就说:“远亲不如近邻嘛。”然后其姝给他布置一个任务:洗她昨天找的一盆沙子,给猫拉屎用。他在院里洗沙子,听见其姝在屋里跟猫说话:“乖,一会儿就洗完了,别动啊。嗨,咬我!我爱你你还咬我!不洗澡怎么行,谁叫你跑到炉灰里拉屎的,滚一身灰,都成黑猫了!你这样怎么上我的床啊?”
那猫没上她的床,跑到最高的柜子顶上过夜。田鸢一来,它就嗖地跳下来,扑到田鸢腿上。其姝反映,它在抓耗子方面的表现也很不好,成天不是睡觉就是望着枇杷树等鸟下来。田鸢摸着猫给它讲道理:“作为一只猫,你总得有点用吧?你看你这身毛,多好啊,简直就是一个会喘气的毯子,就不能给你的主人暖暖被窝吗?”其姝说:“算了吧,大热的天,我一个人睡得挺好。”田鸢又把猫脸扳向她,“对主人笑一笑。”其姝说:“猫笑起来,你受得了吗?”田鸢就把自己的脸凑近猫脸,“是啊,这种动物怎么这么严肃呢,它在想什么呢?主人应该在盘子里舔猫食,它应该上案子吃饭?主人洗澡,它揉主人的毛?主人睡柜顶,它钻那个香喷喷的被窝?哎哟它亲我一口!”猫用湿漉漉的鼻子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他把猫递给其姝,“真的,它学会亲嘴了,你试试。”其姝便噘起那迷人的小嘴给猫,田鸢嫉妒死了。
“没良心的!”其姝忽然扔开猫,“一到我身上就抓挠。”
“你腿细,它坐不住。”田鸢说。
“是啊,瘦得像鬼一样,连猫也嫌我硌。”
“你不是鬼,你是天仙。”
“还没人这么说我呢。”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你拿我寻开心。”
“你的镜子呢?”
“没有。”
田鸢马上跑到院里,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进屋让其姝照。水面渐渐平静下来,其姝的脸在水里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亮亮的。
“我就这样啊,除了眼睛,哪儿都长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