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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 [精校出版] (夏芒)


  “我有未婚夫,在江陵当文官。”她说。
  田鸢不给她一点点幻想。“好啊,交个朋友。”
  瑛瑛天天到传舍来,一进屋就让他蘸着蜂蜜蹂躏。田鸢完全控制了节奏,因为瑛瑛的冰雪肌肤、纤巧身躯和山野气息已经不让他发昏了。他给她最大的快乐,也从容地欣赏她的呻吟,在毫不隔音的传舍木板房里,她不得不咬着枕巾呻吟,听起来像绑匪手中的人质。事后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喘息,瑛瑛说她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田鸢说他也是情不自禁,云云。当瑛瑛脸上开始长蜜月痘的时候,他打算收敛了。他说最近公务繁忙,不能天天见面了。瑛瑛醒悟到他是一个肩负皇家使命的官员,而不是流浪到这里和她续前生缘的。现在除了这个避人耳目的小屋,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在别的地方见面,隔墙听笙、雨中漫步,都成了往事。
  她仍然迷迷糊糊地往传舍跑,带着生活用品和更多的蜂蜜,田鸢不在,就交给传舍小吏,塞一些钱给这个厚道的知情人。田鸢在,她就忧郁地进屋,身不由己地上床,凄凉地离开。田鸢知道继续做爱没有好结果,但是在一起呢呢喃喃、过小日子培养出来的友谊比做爱还可怕,根据他的亲身教训,太多的了解、太多的回忆、太多的遐想足以让吻都没吻过的两个人私定婚约,而且其中一个人被抛弃后还差点气死。他偶尔回来一趟,看见她在门口站着,不忍心让她白跑一趟,只好做爱。做完爱,他在抽屉里乱翻一通,装着找到一样昨天忘了带走的东西,马上又要出门。他要让她猜他还有别的住处、别的女人,让她找不到他心寒、找到他更心寒,让她知道太帅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其实刚认识的时候,他就留了个心眼,那时候他尽管被又一次初恋搞得神魂颠倒,瑛瑛却不一定能找到他,也不一定能等到他,那是他的自制。事到如今他还爱着她,他轰走了她,却无法不为那洁净的小腹下面可以说世上最娟秀的毛而心酸。他要控制局面,在一尺之外要套取爱,在一尺之内要埋葬爱,他养着伤还要体谅别人的伤,只因为不想让任何女人老是打扰他在睡梦中呼唤—玉!
  瑛瑛在孤独中回忆着山坡上的听笙人、在山路上扶她的温暖的手、在那个恍惚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躺在她身边讲故事的大男孩,可是今天插入她身体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的怀抱使她陶醉,但是拔出来以后,他们就成了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他在忙着擦干自己,而她懊恼地蹲着,排出一团团夹着蜂蜜的白浆。穿上衣服又该走了。每次做完都后悔,两个人都是。月经该来不来的那几天,她后悔到了极点,她找了他好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她问蜂蜜会不会失灵,他怀疑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月经,就说:我给你捅捅。而瑛瑛把自己带来的干净内裤和布放在床头。
  “别躲我了,”她把被子拉上,疲倦地说,“我不会缠着你,你哪有一点点安全感。”
  晚上,周围的房客闹酒,她深恶痛绝地说:“粗人,心里没有声音,才要听自己嘴上吼出来的声音!”后半夜她摇醒了田鸢,说她头疼了。田鸢咕哝道:“好,我找他们去。”她按住他:“不是,我月经要来了!你的办法真灵!快给我揉揉。”田鸢揉她的脑门,不管用,揉她的胸脯,她就好受多了。她又让他念诗,大声念,对抗那些粗人的快乐,田鸢早就把她的诗背下来了,于是毫不迟疑地念起来,就在瑛瑛快要被哄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笑起来,瑛瑛“嗯”了一声,他解释说,他的一个小伙伴,曾经一边自慰一边写诗,现在他一边摇晃人家的大奶子一边念诗,恐怕也会成为诗人。听到这种粗俗的玩笑,瑛瑛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第二天上午真的来了月经,他们俩相拥而泣,瑛瑛哼着小曲换上了干净衣服,田鸢叫了一大桌酒菜来庆祝,和她发誓永远做好朋友。她走以后,田鸢把她的脏内裤扔进了山谷。
  这事过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田鸢收到她一封信,说月经第二天她收到了未婚夫从江陵寄来的专治月经期头疼的偏方,和一幅图,画着他们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的未来的家,她哭了,她知道未婚夫正在把她喜欢的家具和乐器抬进去,正在院里栽她喜欢的花花草草,正在布置新房,连她喜欢在蚊帐上挂什么样的香囊,他都一清二楚,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她说也许就因为田鸢是个外乡人,她才把持不住自己,她要忘掉那些日子,希望他原谅。田鸢释然,他没有回信,只把心语发向重重雾霭后面他曾经冒雨守望的木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你和江陵的文官,有更多回忆。”然而有一天在街上瑛瑛看见他和另一个姑娘打同一把伞时,她的目光几乎把伞撕破,那正是田鸢在雨中听笙、跟她逛街时打的伞。田鸢预感到什么,就没带那姑娘回传舍。果然,瑛瑛在凄风苦雨的屋檐下死守着。刚进屋,她就扎到他怀里,一边撕他的衣服一边说:“这屋是我的!你少带她们来!”田鸢第一次尝到被女人强奸的滋味,她不要任何前奏,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坐、坐、坐。田鸢哭丧着脸找蜂蜜,她夺过蜜罐子摔在墙上。事后田鸢撕下上次没用完的布,饱蘸蜂蜜,塞到她体内深处。“别再犯傻了,”他抱着瑛瑛说,“我下个月就要走了。我保证,我走之前,这屋里就住我一个人。”瑛瑛伏在他肩上抽搭起来。他说:“我不是故意伤你的心,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瑛瑛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慢悠悠地、坚定地说:“我会用一生来忘记你的。”
  田鸢极力克制自己没有说出:“瑛瑛,我真的爱过你。”他哄她穿上衣服,把她拥到门口,天井里的雨水提醒了他,他回屋找出了瑛瑛的伞。但瑛瑛又冲进屋,把自己的伞换成了他的伞,田鸢知道她要留一个纪念,她认为这是永别。她的泪水挂了一脸,田鸢连拍拍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他眼里也有泪花,事情就无法收拾。他抢先冲进雨中,瑛瑛跟上来时,他面如生铁,挥了挥手,不敢看她的背影。
  瑛瑛又来了。她冒着浇到骨子里的雨丝跑来,告诉田鸢她怀孕了,她在家里偷偷吐,灌凉水,在山路上东跑西颠,淋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小东西颠出来,它牢牢地黏着她,不依不饶地咬着她,像蚂蟥一样吸她的血。田鸢早就料到这一天,地下堕胎所已经找到了。堕胎是和杀人一样的罪,田鸢把瑛瑛带到那儿,给了他们二十两金子,他们说:“你是江对岸崔家大小姐我认识,堕胎纯属你自愿,不论是否落下病根,不论生死,不许回来找麻烦,更不许报官,否则杀你们全家。”然后把他们眼睛蒙上,用马车把他们拉到真正堕胎的地方。血腥味和药酒味令人心寒,蚂蟥、屎壳郎和一些认不出来的孽障的干尸堆在药柜上,医生的斗笠和蓑衣挂在墙上,它们之间的空当刚好容得下一个人的后颈,要堕胎的女诗人悄悄说,那是一副灵魂挂在墙上。小套间的门帘上沾着血手印,下面有一双鞋,是刚刚进屋的女人脱下来的,没人把它们摆正,它们还保持着走路的姿态,并且被看不见的脚撑满着,在瑛瑛看来,那也是一个灵魂在行走。青烟缭绕的小壁龛,供着玄女娘娘的塑像,假头发上粘着枯萎的凌霄花,彩绘的泥身挂着香炉里飘出来的死灰,她是女人的保护神,然而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分明在说:堕胎是女人的生死决斗。
  瑛瑛去了三次,平安地做掉了那个孩子。田鸢发现别的女人进了堕胎所,本来丰满水灵的,打蔫了,本来光彩照人的,没有血色了,而遭了三次殃的瑛瑛没怎么变,他想,可能因为她本来就瘦、就白,也可能,经得住那种血腥气考验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尤物。办完这件事,他将前往别的丹砂矿区,传舍的房间退了。瑛瑛支撑着失血的身体把他送到城门口:“我早就说过,我不会缠着你,再过几个月,我就到江陵去安家了。”田鸢拦住一辆马车扶她上去,说了句客套话:“以后到江陵,到你们家做客。”然后他跳上马背,冲进了浓雾。半年后,他在云梦收到的公文中夹带着由咸阳东南屯骑转到少府、由少府转到云梦丹砂署的一张条子,瑛瑛说:你出城以后,我不知怎么回事,让马车掉头追你,一直追了十里地,当然,你是不会回头看一眼的。田鸢记得当时他在浓雾中策马狂奔,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如果他稍微有点心软,她也许会追上他,他也许会跳下马来紧紧地抱住她,一生也许会有所不同,也许吧。

大海
  也许女人的美有两种,一种是让人垂涎的美,一种是让人心疼的美,一个女人有一种美就不错了,可田鸢遇到的一个流浪女人把两种美都霸占了。她的脸让人垂涎,她的眼睛让人心疼,在船上,她的眼睛对田鸢说:“干吗老看着我?”田鸢的眼睛说:“你有心事。”江岸上林立的白石头房子和云蒸霞蔚的天空让人心境开阔,但她一路上绷着脸,就像穿行在愁云惨雾里一样。一个体体面面的书生坐在她身边,老是把书扣在膝盖上逗她说话,这人生性开朗,无论她怎么无精打采也不扫兴。田鸢在旁边听出她并非走亲访友,而是来看大海的。下船时,那个书生邀她结伴游玩,她没理这个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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