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了,孩子也保住了,姓嬴的人不能留在民间,等父皇东巡回来,我必须禀报他。”
弄玉咬紧牙关听着,眼里没有一点泪光,这些她早料到了。不过她刚刚知道皇帝东巡也会成为她命运中的一个转折点。是的,等他的父皇东巡回来,她就是第二个嫦娥了,等他的父皇东巡回来,肤施就不是她的肤施了,她在这儿一直以女主人自居,连嫦娥在这儿也被她当成了客人,这儿不仅是她找到隐身人的地方,也是她小时候梦里来过的地方,现在她觉得这幻觉蠢透了。她继续收拾东西,扶苏进来说些愧疚的软话,她也没停下来。扶苏要跟她一起走,被她推下了车。刚出城,却下起了暴雨,扶苏骑马追上来喊:“你这个样子跑回去,老人怎么想?”
这话击中了她的要害,她是不甘心带着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回家。她就跟扶苏回去了。雨把她浇透了,她倒想学学那女人的样,来一场病,可她的身体像她的个性一样强。扶苏亲手兑热水,让她先进去,又把干衣服往浴室里送,她洗完后,扶苏又撑着伞把她送回卧室,床已经铺好了,他自始至终像照顾一个孩子。这番殷勤背后是要娶那个女人的铁打的心思,想到这个她的心就暖不起来。扶苏上床后她告诉他,不必睡在一起。
“你就这么恨我?”扶苏问。
“我没资格。你是皇子,想娶多少就娶多少。”
“不管怎么样,要是我继承了皇位,你肯定是皇后。”
弄玉突然觉得自己被收买了,她坐起来喊道:“嬴扶苏,我认识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子。可—她—知—道!”
扶苏说,那个女人根本没奢望嫁给他,人家是打算单独把孩子抚养大的。还有一箩筐话,让她对她宽容一些,就像对嫦娥那样。
弄玉烦了:“你干吗非要劝我?我说过的,你有三千个我也不在乎!”
“其实,你也该得到一些补偿。”
“你说什么?”
“你也可以放纵放纵自己嘛,你还年轻。”
弄玉惊呆了。
“以前不也有几个男人围着你转吗?”他在笑。
弄玉要走,扶苏堵在门口,不让她连夜走,她乱打乱抓一通,他还牢牢地把着门。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扶苏坐在床边,一声不吭,也不碰她,只是把守着她不让她闯到夜幕里去。熬到第二天早晨才放她走,她刚出门,扶苏又追上来,塞给她一把伞。
夜雨
到了子午岭上果然下起了雨,她打开他给的伞,哭了,她有点想回去了,忘掉他的侮辱,学会他说的宽容,和那个女人一起瓜分他的爱。但她忽然觉得扶苏现在正得意呢,因为终于把她打发走了。她把马牵到树林里,树叶上落下的雨点更大更凉,简直浇到了骨头里,她蹲下来哭,脑子里一团糟。当她以为自己哭够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一朵白色的山花,颤巍巍的花瓣上挂满雨点,原来就连这朵花也在流泪,于是她对着花哭得更厉害。眼泪流干后,雨也停了,她牵着马走出树林,一条横跨整个天空的彩霞悬在西边的树林上,亮丽得仿佛能融化人间的一切悲欢。
她让这匹马驮着她乱走,这匹还在她当公主时就跟着她的老马,把她带到了通天塔。天黑了,她坐下来听子午岭松涛的怒吼,听塔基里轻微的嘎嘎声,也不知它是不是像竹笋一样节节生长着。石头上的雨水渗到了裙子里,她也懒得动一动。她愿意吹着这湿润的风,盯着这些摇曳的黑影,把一生中的一个夜晚用来回顾恍如隔世的往昔。这是她和田鸢常来的地方,田鸢是扶苏刚才说的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中认识她最久的,也是现在离她最远的。现在没有心灵瘟疫了,如果有,田鸢会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无论在哪里都会飞来。她不知道如果真的嫁给了他,会怎么样。他会寻花问柳吗?会的,会的,他也会的,男人都一样。他瞒得住吗?不行,因为他是个笨瓜,那双鹿眼睛还没学会撒谎。“当我冷淡他的时候,他会加倍冷淡我吗?应该不会,他沉不住这个气。当他喜欢别的女人时,会理直气壮地对我宣布吗?他不会!假如他得到了我,他知道来之不易!他会讲宽容的大道理吗?不!他自己还没学会宽容呢,他自己就是个醋罐子。他会劝我放纵一下吗?会为了自己的快活怂恿我去找别的男人吗?不!田鸢不会这样对我,不会,不会,他绝不会!”
二十·丹砂和爱情之旅
一尺定律
田鸢的二十岁生日是在一个叫“扬州”的地方过的,他是查丹矿的钦差,扬州地方官为了让他向中央禀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勘探过,确实没有丹矿,用一个官奴婢来腐蚀他。这个官奴婢头发刚刚长出来,身上的囚服像一个沉甸甸的红套子,但脸蛋又嫩又俊。她伺候田鸢洗完脚,又给田鸢铺被子,然后把身上的套子从下往上一揭,掏出一个让田鸢喘不上气来的胴体。田鸢就这样翻开生命中继往开来的一页。那胀鼓鼓的乳房和过于湿润的嘴唇都是他很陌生的,但下面的艰难困苦是他熟悉的,他在那干燥的地方瞎努了一把力,就软了。官奴婢用嘴帮助了他,在他好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悄悄把自己抠湿了。田鸢到现在才知道女人除了嘴还有别的地方是可以湿的,也终于知道,当初可以不把弄玉磨疼。从这时起,他不再怨恨弄玉了,所谓的抛弃、无缘,所谓的嫁给别人更美,其实就是没湿。他没有把她弄湿,就不配说爱她。他发誓倘若今生还有机会,他一定要把正确的爱补偿给她。
他虚心学会了湿的技术,后来又有一些老师教他懂得了做人的基本道理—像他这么高、这么帅、眼睛这么大的小伙子,之所以直到二十岁还是个童子鸡,就是因为不会笑。他学会笑以后,那些寂寞的贵妇人就喜欢请他到后院坐坐了。江南不重礼教曾经遭到皇帝的严厉谴责,有一年皇帝巡视到这儿,让军队把古诗中男女偷情的那座山砍秃了,立了一座碑,刻上“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之类的字,还在旁边挖了个坑,专门烧奸夫的阳具和淫妇的头发。浪漫的吴人没把这当回事,等草长起来照样往里钻,皇帝再一次巡视时,官府就烧了一堆狗鞭应付差事。一位官太太领田鸢参观此名胜,吓唬他:“在我们这儿,长得太帅也会被割下来烧呢。”田鸢笑着说:“反正也要烧,那我就把坏事干了。”于是就在坑边把坏事干了。
他没有猎艳,只是把自己摆在她们面前,露出小时候被母亲当成战马保住的一口好牙,只是不慌不忙地说话,稍微关心一下她们的兴趣,和她们玩玩牌,不懂装懂地看人家写诗画画,故作深沉地听人家弹琴……他发现了“一尺定律”:当他的眼睛距离对方少于一尺时,没有一个女人能保持理智。这是一双温情、洁净、爱意盈盈、愿意与人类相濡以沫的草食动物的眼睛,在一尺之内散布的温情像迷药一样。要注意的就是别让一尺外的交往拖得太久,那容易陷入友谊。
进入一尺的方法很多,比如读同一本书、吹她眼里的沙子、和她一起照照镜子……不过一尺不一定能走到零尺,她们幻想过的事不一定真的敢做,在紧要关头她们会犹豫,或许只是对他有好感,没打算跟他干什么,或许想到了怀孕,或许只是觉得太快太掉价了……谁知道呢,人干起这种事来,总比牲口想得多。在节骨眼上田鸢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爱啦,永远啦,云云。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有税务官夫人那一类困兽让他高歌猛进,但要是真有少女让他骗晕了,他就昧着良心插进去,以后再告诉她姓嬴的人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婚姻。
从扬州到衡阳,从衡阳到九江……他不知道玷污了多少官宅、传舍。有一天他回到扬州看到一位太太觉得很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人家是不是跟他上过床。他的良心不安了,他回到传舍拿起笔来总结,却连经过了哪些地方都想不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熟悉他的行程,一个是皇帝,他在世界地图上用红线把丹砂使考察过的地方连起来,用大大小小的黑点把丹矿的分布标出来;另一个是桑夫人,她把田鸢所有的来信的地址标在另一张地图上,这是她的孩子活着的证据。
田鸢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她们的叫声。如果那位似曾相识的太太能够在床上叫一叫,他就可以确定她是不是熟人了。税务官夫人叫得发自肺腑,表明她本质上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短促的啊啊叫好像是一个胖姑娘发出的;像求饶一样叫唤的记不得是谁了;一位山里姑娘叫起来富有自我牺牲的决心;凶巴巴的叫声好像是一个江边的寡妇发出的……他渐渐养成了一个恶习,每认识一个女人,就要猜猜她怎么叫。他怎么也猜不到一个传舍洗衣女是怎么叫的—她根本就不叫,只是把下嘴唇咬得发白,事后他发现自己的阳具上有血,那女孩一看到血就哭了,垫屁股的枕头上也有血,她一想到这东西还要她来洗,就哭得更劝不住。“你到底是谁?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怎么办?!”她抱着田鸢哭个不停。田鸢慢慢抽出枕头,说:“我是个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