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我们眼看着春天来了。”
“我们正在走进春天!”
“是我们把春天撒在了路上。”
弄玉用马鞭扫了扫他:“哼,我刚想这么说!”
他们还把爱撒在路上,山风里飘来一股香味,他们会做爱;看见一汪清泉,他们会做爱;走进一片鲜花,他们会做爱;迷路了也会做爱……他们把爱留在传舍里,那种摇摇晃晃的床和好像沾着许多人汗水的蚊帐,糟蹋起来更有快意。也可以说这是当今皇子和皇子妃在微服私访体恤民情的旅途上不定点地搞一些繁衍生息的仪式,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遗迹
当他们来到邯郸的时候,柳絮满天飞,扰得人睁不开眼睛,弄玉有点明白双头人为什么要用柳叶上的露水做隐身糖浆的原料了。她希望扶苏好好地了解她出生的这座城市,而她让扶苏领略的,也无非是她让田鸢见识过的那些—路边的酸萝卜摊,李牧的衣冠冢,刻着她家谱的石碑。孔雀恰好在这时候送信来了,菲菲问爸爸妈妈爬到哪儿了,弄玉回答:爬到通天塔第五百层了,还差五百层呢。差不多该爬到第一千层的时候,他们“私奔”到黄河北岸,这是弄玉人生中回忆最多的地方。他们登上空中城的废墟,弄玉把扶苏领到自己住过的屋子前,指着那残垣断壁说:“就在这间屋,我十四岁时梦见了你。”
门口的花圃,现在全是荒草,匈奴人挖的洞还大张着嘴。黄昏来临,这些遗迹变成了发红的暗影,高悬在上面的明净的天穹、亮丽的晚霞,仿佛不是今生今世的。一个穿羊毛坎肩、手执马鞭的孤独行者出现在破败的大门口,他望了望他们,然后慢慢踱过来,他打扮得像个牧羊人,但有军官的沉稳和土匪的机警,他的脸好像有四十岁,但他真实的年龄在眼睛里,那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清亮干净的眼睛,在他消瘦、早衰的脸上,这双眼睛特别鲜明。弄玉仍然能认出他是田雨。
他们一起缅怀这遗迹。快乐的青春作坊的墙上有镶过镜子的凹痕,还扎着锈得掉渣的铁钉,一些褪色的花瓶子陷在土里。木材库成了耗子窝。孔雀笼里来了一群麻雀,它们找到已经石化的糠,啄了啄,又呼啦啦飞走了。风吹雨打把愚公井变成了一个烂坑,血渍上长出了小白花。书库里有一只黑山羊在东张西望,双头人喝剩的隐身糖浆还在小套间地上流淌。透过墙上的大缺口,他们看见黄河在暮霭中幽幽闪亮。
“我走了,”田雨跨向那个大缺口,“你们也早点回吧,今年不知会发生什么。皇帝东巡,身边的公子只有胡亥。”
话还没说完,他走了,弄玉还没来得及问土匪的事,还没来得及说百里桑的事,他走了。山坡上乱舞的荒草,像坟场上一样,把他孤独的身影卷了进去。
“他知道的挺多。”扶苏说。
过一会儿,山脚下出现一个黑点,那是田雨在策马狂奔。弄玉目送他远逝。前方,即将吞没他的鄂尔多斯高原,犹如一个恶魔呼吸着的胸膛。
弄玉摇着头说:“他在城堡里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国君为什么要听说客摆布。”
“走吧,我们也走。”扶苏说。
“嗯,我还没逛够呢。”弄玉又笑了。
她愿意往西走,到西王母住的地方看一看,扶苏曾告诉她黄河从那里来,她也愿意往东走,走到她没见过的大海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力气在帝国的疆土上画个大圆圈,就像她那伟大的公公正在做的那样。但是扶苏累了。他们在云中城里住下,这一宿特别闷热,他们要了个双人间,分开睡。早晨上路,他们又为没有把这个传舍亵渎亵渎而感到遗憾。走到中午,他们又是大汗淋漓,空气中好像都有水珠。在最闷热的时候,他们进肤施城了。
鸳鸯浴
一阵痛快淋漓的狂风袭来,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扶苏策马狂奔,喊道:“快跑呀!回去洗个鸳鸯浴!”弄玉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好啊,隐身人!”街上被大雨冲得空荡荡的,他们闯进了最后一条街,一个女人站在蒙恬官邸的墙根下,墙头的琉璃瓦挡不住雨水,她湿透的裙子紧紧贴在年轻窈窕的身体上,她直勾勾地瞪着并辔而来的两个人,一动不动,但是当他们快要冲到门口时,她一扭头跑了。她的脸,弄玉没看清,但在劈头盖脑的暴雨中睁着的那一双惊惶的大眼睛,她看得清清楚楚。扶苏的马慢了下来,弄玉发现他在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那个女孩为了跑得快些,把裙子撩了起来,她消失在街角,扶苏的眼光也收了回来。
“她是谁?”弄玉问。
“不认识,”扶苏狠狠抽了一马鞭,“躲雨的吧。”
“躲雨不在屋檐下躲?”弄玉心想。
到了后院,弄玉绕着天井跑来跑去,叫仆人出来兑洗澡水。扶苏在堂屋里站着,一动不动,脚下积了一摊水,马鞭还在他手里,滴着水。弄玉跑过去问:“你洗还是我洗?”扶苏抬起头来,一脸的恍惚:“啊?”弄玉夺过马鞭扔掉,把他往浴室里推:“洗澡呀!我说洗澡!快去,别着凉!”扶苏回过神来了:“哦,洗澡,一起洗,我说过洗鸳鸯浴的。”他打起精神吩咐仆人把鞭子拿到马厩里去,还伸手搂了搂弄玉,但是弄玉那双能够看穿他的心的眼睛,他不敢正视。到了浴室里,他脱衣服特别慢,等弄玉踏进浴缸,他又把衣服穿上了。
“我去趟厕所。”他说。
他这一去,就像掉进了茅坑。弄玉坐在浴缸里一动不动,听着雨声,盯着水面下自己歪歪扭扭的腿。水凉了,扶苏才回来,他说他拉肚子了,弄玉不言语。他们各洗各的,洗了一个冷冰冰的鸳鸯浴。他两腿之间,被雨浇蔫、泡得白生生软绵绵的那条虫,耷拉在水下。隐身术时代的爱情的纪念活动就这样收场了。他们各自擦干,安安静静地回房。躺下时,弄玉发现窗帘没拉严,她知道这时候再说“窗户漏着光”,扶苏是没有力气起来的,她就自己起来拉上了它。扶苏平躺着,好像精疲力竭真的睡着了,她也闭上眼睛,朝墙转过身去。当她差不多应该睡着的时候,扶苏悄悄下地,窸窸窣窣一阵,又没声了。她跳下床来,拉开柜门,看见少了一把雨伞。
她从没指望过一个皇子会一辈子钟情于她,但这个女人来得太突然了,她恨她睁着那么哀怨的眼睛截住他们的甜蜜旅途。她懒得问扶苏,这种事无需证据,仅凭心就能了解。她唯一好奇的是,那女人用什么把扶苏勾到手,那张脸,在雨中没看清,但可以肯定是有缺点的,作为一个女人,棱角太分明,嘴太宽,而且很可能是香肠嘴,但是她凭什么呢?想起那双大眼睛,弄玉不由得怀疑她让男人勃起的竟然是性格的魅力。
扶苏恍惚够了,又来亲近弄玉,睡觉时把胳膊伸给她,但她不再枕着他的胳膊入睡,她知道这是一种妥协,当初催他安慰嫦娥时他大概就是这样尽义务的。她并不是不想成全他,但她总在他身上闻到生人味,即使他刚洗完澡。
扶苏被拒绝一两次,就不再来冒犯她了,黑暗中时不时发出的轻声叹息表明他的心事仍然很重。弄玉忽然想起以前对正室夫人产生的一种看法:用刻意的冷淡来吸引别人注意,不爱她的人是不吃这一套的。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可悲极了,她不动声色地躺着,装作一个人睡得很自在,心里却在翻腾:我老了吗?我的皮肤蔫了吗?我的脸皱了吗?我的体形变了吗?可就在三个月以前他还追着亲我、要我,就在前几天他还想和我洗鸳鸯浴。白天,她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照镜子,只觉得除了嘴唇没有以前那么红,自己全都没变,连乳房都像以前那么小,可这也是他爱透的地方呀。她想起以前,就在不久以前,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嘴唇、耳朵、脖子、胳膊、胸脯、腿和一切一切的,就哭了起来,“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去办事了,可我知道他在吻那个女人的嘴唇、耳朵、胸脯、胳膊、腿,一切的一切!那个婊子!她还不如我漂亮!她就算年轻也不如我!她哪儿来的?她明明配不上他!把她和我放在同一个男人面前,没有人会要她的!可我的男人是怎么了,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再漂亮的女人也有被丈夫厌倦的一天吗?”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扶苏竟然不为前几天的失魂落魄找一个理由—就说心里在想父皇带十八弟出巡是什么意思啦、路上累坏啦,那都是理由啊。
在扶苏回来以前她用热面巾把眼睛敷个够,不让他看出她哭过,她不甘心扮演一个被自己深深鄙视的角色—弃妇。她仍然和他说话,心平气和,谈谈周围的熟人,谈谈军队和地方的事,谈谈孩子,除了他们自己,什么都可以谈谈。也就在这时候菲菲又来了一封信:我不要月亮了,我要回家找爸爸妈妈。在孩子心目中,爸爸妈妈还在通天塔上爬着。弄玉告诉扶苏,她要回娘家长住,扶苏追问她为什么不把孩子接回来,她便打破了这僵局:“我不想碍你的事。”
扶苏说,那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在他们夫妇俩出游期间,她一趟一趟往这儿跑,卫兵每次都说他不在,她认为卫兵是在骗她,最后就在雨中死等着,她被浇得大病一场,扶苏那几天情绪不好,是怕自己作孽害了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