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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 [精校出版] (夏芒)


  “父皇的陵墓里要有长江、黄河、东海、南海和我们没见过的许多海,这些都要用水银来灌。”
  “上哪儿找那么多水银?”
  “全世界。”
  “哎,不是长生不老吗,怎么又要造陵墓?”
  “别人有,他也得有,用不用都放在那儿。”
  经过一座宫室的时候,他说里面藏着三万六千斤的玉山。那是父皇最稀罕的宝贝,不让别人看,等到能看见的时候,就成了……他凑近弄玉的耳朵说:“棺—材。”
  和他熟悉以后,弄玉就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尿,他大大方方地说:“只有一泡尿是真的,另外几次干憋,没撒出来。”
  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他母亲死得早,父皇忙着打仗的那几年把他放在雍城,兄弟们嫌他长得矮、黑,叫他“野猪”,经常欺负他。有一年冬天,他正在撒尿,他们突然合伙把他推倒在尿槽上,他爬起来,满手的黄水,钻心地疼。法律课的钟声响起来了,那些人走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尿,可他怎么也尿不出来。回到课堂上,尿又胀了。老师知道了就让他去撒尿,可到了厕所里,一看见结冰的尿槽他就发抖,又撒不出来了。最后老师把他领到厕所里,让他像女孩子一样蹲下来尿,他蹲了半天才尿出来。这位老师就是当今丞相赵高。除了他,任何人看胡亥尿尿,胡亥都尿不出来。他在黑轿子里尿的时候,总担心宦官们在外面听,也很难尿出来。其实宦官们都躲得远远的。
  在子午岭的山坡上,他们并肩坐着,胡亥把宦官递来的第一杯冰果汁递给弄玉,掏出心里的话:“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她是庶出的,是父皇最爱的人,她才是真正的皇后!我知道父皇因为爱她而宠我,但扶苏毕竟是他的长子。”说到这种有关皇位的事,弄玉无言以对。胡亥不需要安慰,他盯着弄玉的眼睛,只是祈求她倾听,“瞧,”他指着自己的金牙,“这就是被他砍掉的。”弄玉很惊讶:“砍掉?”胡亥又让她看他的上唇:“那一剑还把我变成了兔子。”弄玉仔细瞧,发现人中里藏着个伤口,以前真没注意到,因为那两片褐色的嘴唇被金牙的光芒掩盖了。弄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胡亥说:“只是学剑。”
  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有说有笑,有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挡了道,这人差不多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直呆呆地仰望着隔着一条河的公主楼。随从拿鞭子抽他,他才醒过来。弄玉认出了他,田鸢被冷落已经半个月了,她心里一酸,下车跑到田鸢身边,对着那双惶然的大眼睛悄悄说:“我月底回家。”胡亥执着马鞭踱过来问:“熟人啊?”弄玉便介绍他们认识。胡亥仰起脸来,把优越的笑容抛给比他高半头的田鸢:“改天请你喝酒。”然后他把弄玉拉上了车。
  田鸢一字不漏地记住了“十八公子胡亥”这个称呼,这是从弄玉嘴里说出来的。他还记得弄玉在车上笑盈盈地盯着胡亥的脸,那张地瓜脸也是眉飞色舞,金牙闪闪发亮,显然在说什么幽默得不得了的话。“要不是胡亥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早就该透过随从看见我了。”他想,“我真是笨瓜,她不来找我,我以为她有忙不完的正事呢。”弄玉给予胡亥的那种笑容,他好像从来没享受过,“那是什么呀?佩服?妩媚?可她对我总是冷嘲热讽的,有时候她连看都懒得看我,宁可盯着她那些图。”想到弄玉晾他十天半个月,原来天天跑去找这个人寻开心,他恶心。晚上,一种症状突然消失了—那是窗台约会期间频繁发作的心痛、幸福的痉挛、爱的症状。
  其实当田鸢和胡亥站在一起时,弄玉觉得田鸢真的是很帅的。她又闻到了田鸢的味儿,回宫后又陷入了失眠。这时候窗台约会已经终止了,但她觉得今天田鸢会在深夜给她一个惊喜。这样等待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失望了,第四天的子时,她松了一口气:“笨瓜,你总算让我睡觉了。”月底她回家,没看见田鸢,便来到他家,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
  “我告诉过你我今天回家,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忘了。”田鸢昏昏然地说。
  弄玉拔腿就走。
  当天晚上,田鸢来了。“我有罪,”他低声说,“到走廊上等我。”弄玉战战兢兢地来到走廊上,辨认走廊两端的灯火是否在移动。田鸢冲下来把她抄上了天,就像把她从匈奴人马背上夺回一样。在半空中,他紧紧抱着弄玉说:“我错怪你了。”她把头埋在田鸢肩头,以躲避使她睁不开眼睛的风:“他只是我的弟弟。”他们看星星,从手指尖开始重新抚摸,不知不觉穿越一片冰晶,飘上了没有一丝乌云的高空。跟他在一起从来不觉得冷。在澄净的星光下,弄玉发现田鸢眼角有个白渣,叫他别眨眼,伸出一根手指头帮他把白渣抹掉。她凝视着田鸢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它们。”
  胡亥终于对一千级台阶忍无可忍了,要让弄玉搬到最底层去。弄玉考虑了一下,同意了。总不能为了田鸢一年半载来一回,每天爬那么高的楼吧。宫女宦官们通宵穿梭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田鸢是不可能来了。不过她还是在楼上多住了几宿,等着最后一次子夜相会。没想到,田鸢得知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生气:“好啊,你不用受那么多累了。”他终于学会为别人着想了。可他下一句话让弄玉很不是滋味,“我已经习惯了把心里的你约出来玩。”弄玉想:什么意思?难道我……活色生香的我就躲过你吗?只有你叫我“滚”过呀!
  在田鸢眼里弄玉确实是无处不在,山坡上、楼台上、树上、花瓣中、云彩里都有她的幻影,满足于这些幻影时,他就不是那么渴望见到她了。这期间她的面孔又模糊起来,就像在城堡里推托他求婚后那样,好在相爱的过程表明这不一定是个坏兆头。
  入秋的一天,他在通天塔下看见弄玉混在工匠们当中,工作服都磨破了。他没过去打扰她,但悄悄让桑夫人为她做了一件粗麻衣,特意在肘和膝盖的位置绣花,让那些地方厚一点。弄玉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宝献出来,弄玉笑着躲它:“不行,这哪是干活的衣服啊,分明是小孩子穿的。”田鸢把她摁在床上给她换,但是他忘了弄玉的腰带是怎么解开的了。还是弄玉自己解开了腰带,换上了童装,让他看一眼,再脱下来叠好。趁他高兴,告诉他:“我要到关外去挖宝了。”
  田鸢的脸一下就沉下来,弄玉知道这个小心眼在想什么。
  “你记住啊,他是我弟弟,不是外国的王子!”

孔雀传书
  这件事往后推了推,因为孔雀送来了一封怪信:“玉人玉人,凤凰游之;彼君子兮,爰以求之?”田鸢不承认这是他写的,骄傲地说自己是文盲。弄玉怀疑是百里桑在跟她开玩笑,就找出百里桑以前送给她的“维凤有巢,维鹅盈之”之类的诗查笔迹,可又觉得百里桑现在的笔迹应该成熟一些了,她就回家试探百里桑:“你很久没把诗给我看了。”这家伙不耐烦地说:“写屁诗,这年头谁还写诗。”此人的嫌疑可以排除。“那就是春秋年代一个花痴公子显灵了,”她告诉田鸢,“你的醋吃不完。”
  过不了多久,第二封信又来了,说秋雨霏霏,看在孔雀淋湿了羽毛的分儿上还是给他回一封信吧。弄玉就在枫叶背面告诉他:我最讨厌躲躲藏藏的人了。但在路上一看到美男她就想:“到底是谁呢?孔雀缺心眼,谁给它一片树叶它都送。”也许他竟是个隐身人,竟然就在身边呢。她觉得跟一个隐身人斗斗法挺解闷的,他要是真蹦出来,也怪好玩的,后来就不把这些信给田鸢看了。
  他们在信上互猜长相。弄玉说他一定长得很惨,否则怎么偷偷摸摸写信呢,隐身人乐呵呵地出了一道题给她:邹忌、宋玉、秦舞阳、荆轲,认真猜猜我是哪一型的?弄玉没见过这些人,没法猜。他便吹嘘道:宋玉的脸再黑一点点就是我。听起来这好像是田鸢的脸,弄玉对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好感,但仍然告诫自己:假如这家伙胆敢跳出来,我就一口咬定不认识他。
  他对弄玉的描述基本上准确:你是个牛奶里泡大的雪白的姑娘,你不丰满,个儿也不高,但是小女人青春常在。弄玉估计他偷看过自己,不以为奇。一天晚上,隐身人的信从田鸢已经不可能光顾的窗户飘了进来,孔雀的羽毛在窗格间微微颤动。隐身人想知道这里的灯光是什么颜色,弄玉说这里的灯笼都是无色透明的,灯光就是火的颜色,没什么奇怪的。
  她谨慎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避免炫耀身份,尽管它有可能早就被识破了。她说自己曾经生活在空中,现在透过窗户却能看见桂树的枝条,隐身人对这种环境表示惊讶,问她是不是住在月宫里。当事情发展到隐身人想知道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睡觉的女人穿不穿衣服时,弄玉中断了通信。她还不想同田鸢以外的任何男人谈论光身子的事。
  隐身人的哀求随着一片片枫叶飘来,求她宽恕一个痴情人的轻薄,求她不要这么冷漠,至少在十封信后回一句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弄玉不明白这人用什么好吃的东西支使她家孔雀半夜三更来回跑腿都不累,莫非这头孔雀并不是她家的孔雀,而是被隐身人收养的、它失散的孪生姐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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