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定田鸢并不爱她,也看清了前一阵子想入非非的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以他为原型塑造的幻影。事到如今,就连为他失眠也不值得了。在睡梦中,她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当子时的钟声响起时,她一跃而起,光着脚丫扑向窗台,一股冷风激醒了她,那声“滚”又刺痛了她。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被人轻贱到这个地步还在迁就他带来的习惯,心中分外悲凉,充满了对自己的痴情的蔑视。她回到床上哭泣,用被子蒙着头。白天那张煞白的、扭曲的脸让她心有余悸,想起他平时的亲切面孔、温柔的抚摸、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种种好处,她格外心酸,不管那是用来遮掩狼心狗肺的还是用来戏弄她的,以后都没有了。
在这样的绝望中,一双哀怨的鹿眼睛出现在窗外,一个极尽温柔的声音飘进来:“我错了。”弄玉顶着困劲来到窗前说:“我并没有怪罪你。”田鸢请求弄玉把他骂一顿,弄玉说:“我不会骂人,再说,我凭什么骂你呢。”沉默了一会儿,田鸢诚心诚意地说:“我保证,成亲以前决不动你一指头。”这话听着更别扭。弄玉忘了自己是怎么答应嫁给他的了。白天,她既懒得走下一千级台阶,也没有兴趣整理一大堆图。田鸢再来时,她说自己很困。确实如此,她的月经又来了。田鸢伤透了心,过去她总是不许他睡觉。他不知道为什么多少浓情蜜意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冷漠,“她是否厌恶我的身体?她还打算嫁给我吗?她那颗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假装冷漠实际上天天想着我?”如果心灵瘟疫还在,这一切就明朗了。
在云公主的窗台上,田鸢一次又一次扑空,他对着紧闭的纱帐,不敢大声喊叫、不敢使劲敲窗户,弄不清她是不是在装睡。他心里狂喊:“你好受了吗?你好受了吗?这样你就好受了吗?你好受我也能好受!”他郁闷透顶,“求求你醒一醒!说句话!否则我会发疯!”他无声地咆哮道,“这是黑楼,人会疯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好,你给我一口缸,我顶着,哪怕里面只装了一粒芝麻我也顶着。”弄玉起夜时看见他在窗台上睡着了。弄玉忘了这僵局到底缘何而起,只觉得烦,她不想从铁石心肠中自拔,没有任何理由,只觉得烦、烦、烦、困、困、困。在厕所里,她意外地看见月经过去了,于是也不困也不烦了。当她回到卧室时,田鸢已经醒过来,双手攀着木窗格,脑袋顶在上面,好像一头关够、饿瘪的笨熊,一个气息奄奄的声音传进来:“没有你,我喘不了气。”
她憋着笑走过去:“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来。”
“为什么?”
“你不是叫我滚吗。”
田鸢像要饭一样伸进手来,于是他们俩的手指头又缠绵悱恻地搅在一起。转眼间天就亮了,弄玉催他快走,然后目送他变成曙光中的一粒黑点。
十八公子
那段时间有了更好玩的事情,孔雀被如意调教得会送信了。“姐姐什么时候回家?”“姐姐想回家就回家。”“那你就天天回家吧。”“不行啊,那样皇帝就不让我回家了。”孔雀的肥肚子在窗户上一拱,一匹树叶飘进来,别提有多可爱了。可就是这只神鸟,在宫里被人射了。皇帝的第十八个儿子嬴胡亥,领着一群人在宫里瞎转,看到池子边有一只“凤凰”在喝水,想凑近看清楚些,“凤凰”吓跑了,那傻鸟还不跑远点,还想逗他们,飞一飞停一停,胡亥搭梯子没抓着它反而摔了下来,让人拿网罩也没罩住它,急了就掏出弓箭射它。弄玉听见楼下喧哗,就到露台上看,看见他们围着孔雀,孔雀在抽搐。她大喊一声“别动它”冲到楼下。孔雀翅膀上插着一支箭。胡亥看到弄玉,惊呆了,说:“你是父皇新收的那个……你就是我姐姐吧?我专程来拜访姐姐,这鸟是我送给你的。”
弄玉一把夺过孔雀,“这是我养的!”
“哦?”胡亥转向随从,“谁射的?他妈谁射的?我查出来打死他!”
弄玉抱着孔雀扭头就跑。
后来胡亥从百鸟园叫医生来给孔雀治,又借口看孔雀的伤情老往弄玉这儿跑,一千级台阶他也不嫌累。
“姐姐,我今天捎来一样东西,这回真是我自己的,不是抢的。”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玉瓜,温润细腻,有浮云一样的肌理。
“商朝的玩意儿,我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他把玉一转,玉的颜色居然变了,从翠绿变成黄绿、橘黄、浅绿,又变回翠绿,好像是发自内部的光彩。
“听说你的小字叫弄玉,这块玉配得上你吗?”
弄玉不想要他的东西。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门牙:“别客气,这算什么呀。西域进贡的玉山,一整块玉,三万六千斤,就算我想送你我送得起吗?这种小玩意儿出了咸阳城多的是,听说你也喜欢古物,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弄玉仍然经常到田鸢家里去,田鸢不再欺负她,要不是她主动去亲近田鸢,这个笨瓜还当真要履行“成亲以前不碰一指头”的诺言。在午夜的窗台上,弄玉又开始醉心于他的甜言蜜语。有一次,不知是哪路神仙附体,从他嘴里冒出了一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诗的句子:“玉,不管我们在说什么,值得珍惜的是我们在说话。”在循规蹈矩的抚摸中,他们之间还保持着一个悬念,双方都曾经渴望解开它,现在又避免触及,这实际上成了他们之间的主要引力,相比之下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和习以为常的抚摸都不足以让他们顶着困倦厮守在一起。田鸢捏着窗格使暗劲:“我要把这些破木头揪下来!”弄玉知道他又神志不清了,逗他:“揪下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咕哝着:“好想跟你……”弄玉催他别吐一半留一半,又不是面条,他就直眉瞪眼地说想和弄玉睡觉。有一次他突然说:“有让眼睛变小的眼药水吗?”弄玉没听明白,他又说,“鹿眼睛把我的心肝吓着了。”原来这呆子一直在琢磨自己身上哪儿不讨她喜欢,照了无数遍镜子竟然把问题归结在他最漂亮的部位。弄玉乐坏了,建议他让桑夫人在他眼睛上缝几针。他说:“你干脆把我废了更省心,宫里还需要宦官吗?我说的是抱公主上床那种。”弄玉说没有这种宦官,他更不要脸了,“好想要你啊。”弄玉问:“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会怎么对我?”他说:“会很柔、很轻。”
他求弄玉骂他,用很脏的话来骂,因为他觉得弄玉讨厌他时总是说一些非常客气、非常干净的话,而骂他“笨瓜”的时候还算爱他。弄玉骂了一声笨瓜,他不解恨,还要别的,弄玉就说:“呸!”他觉得还不够爱,非要弄玉说“放屁”“胡扯”这些更脏的话……他忧郁地请求弄玉在子夜相会以前做这样的练习:躺着,闭上眼,默念十遍“田鸢爱我,真的爱我”,他说这是延年益寿的,弄玉说“是给你自己添寿吧”,他说:“添什么鬼寿,我念一遍‘我爱弄玉’就死一遍。”他说缺乏爱的练习的正是弄玉,做完这些练习后,她就可以毫无痛苦地享受他的“很柔很轻”的爱了。弄玉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可是一到他家就抓紧了腰带。
胡亥邀弄玉出咸阳玩,她只同意跟胡亥在宫里遛遛。她发现胡亥不像表面上那么幼稚。胡亥纠正她对宫殿的崇拜,说帝王建筑的精华不在宫殿,而在于台,“宫”字下面是台,上面是殿,台是帝王的威仪的基础。尧帝台高三尺,这是由于他很客气;商纣王鹿台高一千尺、方圆三里,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么缺德的台筑起来。他愿意带着弄玉出咸阳城往东走、翻过华山再走很远,去瞻仰鹿台的遗迹,弄玉说:以后吧。他说:鹿台周围还有墓地,埋着不知道多少铜器玉器,还有殉葬的牛、鹿、大象和奴隶,“北方那会儿出大象,信不信由你。”说到活人殉葬的风俗,胡亥说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少,但瞧父皇那脾气,将来准得捎一批活人,因为他还没死呢,活埋的人就多得数不清了。弄玉提到九原活埋匈奴人,他说匈奴人活该,打仗以前他就说过甭跟匈奴人废话,他哥哥想跟他们讲理,跟畜生有什么理好讲。他说那个软弱的哥哥就是公子扶苏,弄玉说没见过这个人。他感叹宫门深似海,要不是志同道合,他们一辈子未必见得着面。
弄玉发现他出门总要带个轿子,四面用黑布围着,又从来不坐。走着走着,他会让弄玉等一等,跑到轿子跟前,然后宦官们用轿子把他罩住,递进去一个东西,远远地避开。后来弄玉知道了,那是个活动厕所。可胡亥的尿也太多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是一次,差不多每次出来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们到上林苑的炼丹房玩,意外地遇到了卢敖。卢敖还是那么没正经,悄悄对弄玉说,田鸢说梦话都“玉”啊“玉”的。胡亥一过来,卢敖就假正经了,“江陵的石头晒二百年成丹砂,再过二百年成铅,再过二百年成水银,可是在这丹炉里,七七四十九天就够了。”回头他又告诉弄玉,丹炉外面敷的是牛粪。出来后弄玉问胡亥,这炉子里炼的是不是长生不老药,他说就是父皇吃的长生不老药。弄玉不明白,水银不是毒药吗,怎么变成长生不老药了?他说那是因为水银被炼成红色的了。水银还有一个重要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