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人被她的冷漠激怒了,摊牌了:别看你假装冷漠,实际上你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痴情女人,一旦爱上谁,会是最热烈无畏的,什么也拦不住你。弄玉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我的眼睛已经熬红了,你怎么不让人睡觉!第二天清晨,一只小瓷瓶拴在孔雀翅膀下面捎来了,瓷瓶上写着:在一瞬间洗去血丝的眼药水。弄玉躺在床上,桂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眼里清凉而又舒适,她忽然感到幻影与现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在随后的通信中,隐身人开始畅想见面的场景。他说有一百倍的甜言蜜语都为她留着,一整天都说不完,只要去一回,肯定想第二回。弄玉问:要是见了面反而一句话也没有怎么办?隐身人说,发呆也不错,俩人可以一起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晒太阳,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鸭子一样。
这段时间胡亥来催她什么时候动身,她烦躁地推说自己不舒服。她去找过一次田鸢,田鸢劝她离胡亥远点,这个人拿杀人取乐,每个月都要到云阳县大狱里提一个死囚来杀。其实弄玉早就听说过这件事,胡亥是被他的老师逼着去上课,练狠劲儿。她问田鸢:“你没杀过人吗?”田鸢就没话了。
她撇开现实中的种种纠葛,回宫去和隐身人斗法。她一度怀疑隐身人会跟踪自己,便问:你会找到我吗?隐身人让她寄一缕头发来,说他像狗一样循着气味就能找到人。在一封来信中,他写满鳝丝河蚌、蟹粉蛤蜊、乳鸽牛柳这些字眼,似乎想通过食欲引诱她赴约,她又感动又好笑:这人可能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答应在咸阳某个清静的角落里请这人喝甜醴,这人说:只要你来,请我喝尿也成。弄玉身上涌起一股暖流,田鸢已经很久没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
但是,隐身人真的约她,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她经常说自己不在咸阳,或者干脆不在关中。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问过隐身人在哪里,也不好奇,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咸阳人。隐身人继续花言巧语:你常出门,我也常出门,你到了一个地方,我也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这两个地方是同一个地方,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弄玉问:你不怕见面破坏现在的感觉吗?我们都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这话让隐身人沉默了。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不敢把写给隐身人的信交给给妹妹送信的孔雀。终于,她收到了回音:我等你主动提出邀请。弄玉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答复:“在听音乐。”
“什么音乐?”
“心里的音乐。有抑郁、悲伤,也有幸福的暖流、偶尔闪现的喜悦和豁然开朗。”
“我打扰你了。”
“不。本来想和你一起听的。”
弄玉想见他了。他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我就找个地方见你。他选择了河边,就是过去一封信里说过的像鸭子一样躺下来发呆的河边。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特征:瞅谁最傻,你就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记住,一定要找最傻最傻的人,找不到不要哭鼻子。弄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封信:好。
约会前一天晚上,弄玉辗转反侧,对那个即将去见陌生男人的女人说:你不是我,应该说你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像孪生姐妹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必对我负责,而且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她给这个虚拟的女人起名字,捏造她的身世和身份,甚至考虑是不是采用嫦娥下凡的说法以便随时逃遁。她还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孔雀是哪里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你了解我多少?……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离约会还差一个多时辰,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跑到窗前看雨有多大、会不会破坏见面的兴致。雨虽然不大,窗外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却让她醒悟了:
“我根本不是另一个人!我不可能把自己分成两个人!”
她很想给隐身人写一封信推掉约会,但是孔雀不会在雨中飞来。她换好平民的衣服又坐下,一点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去。最后她想:隐身人也没那么傻吧,这种天气傻子才会去。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在晚霞中,孔雀送来一封信,隐身人说他在河边等了一下午,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她是生了病,还是睡过了头,连猫跳到房顶上都吵不醒?他还激动地写了很多胡话,说什么一切看起来像是文字游戏,实际上被两个有血有肉的人驱使着,这无疑是两个真实的人在互相寻找。弄玉认定这一切都是梦,果断地回了信:对不起,我是一个没有权利做梦的女人。现在她只想逃离咸阳,到不管多么远的地方去忘记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她去找田鸢辞行,田鸢不在,桑夫人说中午也许会回来。她回宫找到胡亥,答应马上出关中。下午找田鸢又扑了空,桑夫人让她在屋里等,她推说有事,出门了。但她不知所往,这时候她不想回宫去面对那已经是属于隐身人的窗台。她彷徨了一下午,以隐身人等待她的耐心等着田鸢。傍晚终于见到了田鸢。听她辞行,田鸢有气无力地说:“我话都说尽了,你好自为之吧。”
弄玉不想让他在离别的日子里难受,也不想让自己一路堵心。
“他只是个小孩儿。”
“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呀。”弄玉捏捏他的手,说出这句曾经捧着他的脸说过的话。
十二·肤施
古墓
胡亥的挖宝队穿过漫空飞舞的落叶向北方出发了。弄玉忽然怀疑支使孔雀送信的人是他,就试探道:“我们家的孔雀怎么就不开屏呢?”他说:“看见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哪好意思开屏啊?不啄你两口就算好的了—哎,你长这么漂亮,我开屏给谁看哪?”全是胡说,他连孔雀公母都分不清,公的才开屏呢,应该说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定会把尾巴张得大大的。
晚上,车马到达定边,弄玉跟着他第一次享受了数不清的火把开路、数不清的人向自己磕头的待遇。次日早晨,一支上千人的军队护送他们出城,到了荒郊野外,胡亥指着一座丘陵说:“瞧,周围绿油油的,唯独这上面寸草不生,为什么?封土下面长年累月都在冒毒气。这是座古墓。”
军队驻扎在丘陵四周,把老百姓挡在外面,一些士兵在远离古墓的地方为他们搭起帐篷。挖掘开始了。第二天下午,远远地望见山上冒出黄烟。又过了三天,有人禀报,墓道已经发现,毒气已经排完。胡亥和弄玉来到现场,在一个大坑里有个方洞,洞口的黄土上散落着腐朽的木片。胡亥牵着她入洞,前前后后有人打着火把。刚往里走几步,一股怪味呛得他们咳嗽起来。胡亥拽起她往外跑,领头打火把的侍卫已经死在洞里了。
又过了四天,毒气才散尽。大洞里多了许多小洞,那是以前暗藏的毒穴被刨开了。他们看到了石床、石几,左右有石人站立侍奉,都是武士装扮,身佩刀剑。有一道石门,推开后进入又一间墓室,看见一口棺椁,黑黝黝、光溜溜的。侍卫们用刀劈,用锯拉,都没打开,胡亥说:“是生漆和犀牛皮做的,抬回去慢慢开。”
又过了一道石门,进入更潮湿的墓室。这里有一张石床,两具尸体躺在床上,衣服一碰就化成灰,床上还有很多铜叶,胡亥说当初挂着帐子,帐子腐烂了,铜叶就落下来。胡亥先把死人身上的、七窍里的金玉都弄下来,再跳上石床,几脚踢开死人,用脚扫那些铜叶,果然扫出了宝贝,那是一只玉手,死人身上正好有一只手是断的,看来是入殓时装的假手。胡亥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这只手,高兴地说:“有这东西,今天没白来。”
晚上喝庆功酒,胡亥把假手放在宴席上,动不动就抓起来玩,又抓肉吃,弄玉实在吃不下这样的肉。他说:“姐姐干吗不吃呀?嫌大家抓过这肉?”弄玉不说话,“凑合点吧,这又不是宫里,哪有那么多盘子来分餐。”有人跟他说了句悄悄话,他明白了,“哦,倒胃口了,”他把假手拿开,“倒胃口,呵呵……”他醉醺醺地盯着弄玉,“你……知道什么叫倒胃口吗?”说着说着他哭起来,发抖地指着酒菜,“这玩意儿是血,这玩意儿是屎……”
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弄玉目瞪口呆。赵高逼他上杀人课,弄玉早就听说过,本来不以为然,但由他本人说出来就大不一样了。他用的是一把削木简的刀,又短又钝,死囚下身绑了两道麻绳—膝盖上一道,脚腕上一道,保证屎不会漏到地上。有一次他处决的是一个悍匪,他的手发抖,那悍匪就说:“别慌,你一慌,老子都不自在了。”当他把小刀放在那人下颌上时,那人的脸白了,随后说的一句话让胡亥天天做噩梦:“改天回来找你喝酒。”胡亥用钝刀子在那人脖子上来回拉,像杀鸡一样,听着难以形容的惨叫,看着那人裤裆湿了,膝盖湿了,脚腕湿了,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但屎都积在裤裆里。然后他见到饭菜就吐。相比之下,沾了点死人味的饭菜对他来说就不算什么了。
等他酒醒,又是一个晚上。他向弄玉道了歉,要和她分宝贝。弄玉看他铺开在毯子上的一堆死人东西,一样也不想碰,他就把一个镯子往弄玉手腕上套,弄玉把镯子撸下来,他又套。拉扯了一阵,他突然捉住弄玉的胳膊狂吻起来,一个劲说“姐姐”, 弄玉越躲他越疯,干脆把弄玉按倒在地,“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呀。”弄玉躲他的嘴都把脸偏到地上了,一下子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竟是死人戴过的那只假手!弄玉一下有了劲挣脱出来。她退到门口,用袖子使劲擦嘴。胡亥慢悠悠地站起来,猛一脚踢飞了玉手,又一脚把托古董的布掀了起来,又一脚把案子掀翻了,然后,他原地团团转,看见什么踢什么,连靴子也踢飞了。发完疯之后,他气喘吁吁地说:“你擦什么,我的嘴就那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