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家。”
弄玉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坚定地摇摇头。在咸阳,有许多人、许多事情、许多约定和许多牢笼在等待着她。她沿着无定河绝尘而去,沿着旧长城一路南下,隐身人的洁白肉体在城墙上晃悠,她没想到肉体在记忆中是这么牢固。当她进入富饶的关中平原时,脑海里的隐身人穿上了衣服,她对他的怀念已经不限于肉体,并且感到,离开了他,咸阳的一切加起来都不足以养育他在世界中心播下的种子。一个念头浮上心来:
“为什么我不能跟他走?难道三年之约能够束缚我一生吗?难道做公主那么好玩吗?我明白了,我是舍不得自己的父母。然而我跟他走,不是也能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吗?他不是中国人吗?我这是跟谁过不去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傻。但要回去找隐身人,她又没有勇气,隐身人可能已经走了,而那个家的主人回来了。“隐身人,你为什么那么懦弱,不死死拉住我的马缰?”她又明白了,“哎,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希望我留下啊。那就算了。”主意打定,她毅然向咸阳驰去。半道上,她精疲力竭,一跤摔下马来,趴在路边也不爬起来,让黄泥巴沾了一脸一身。这时候她认定,她失去隐身人的绝望将超过田鸢失去她的绝望,她对着满世界金黄色的枯枝败叶痛哭起来。
十三·未来镜
箫声
她回宫后先让宫女打热水来,洗掉泪痕。她把脸久久地贴在热毛巾上,这时又看见了隐身人的笑脸。“这不是什么隐身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没有做梦,我已经失去了贞操!”夜色渐渐淹没了她,窗口偶尔闪现的黑影让她心惊,但她想起这是在楼下,田鸢已经不可能来了,又松了一口气。她在夜里迷迷糊糊地翻身,找隐身人的胸脯,却碰到冰凉的床沿。
孔雀叼着枫叶飞来,她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当她光着脚扑到窗前时,又想起给她寄信的隐身人并不是上郡的隐身人,那喜悦荡然无存。
这封信问她在哪里,一看就是田鸢孩子气的笔迹,这是他第一次来信。弄玉在背面写道:别管我。转念一想不妥,又找一块布写上:我已回宫,最近皇帝不让我出门。田鸢可以第一次给她写信,她也可以第一次对他撒谎。
宫女看见孔雀叼走那块布,惊讶地问:“这块布掉下来怎么办?”弄玉淡淡一笑:“掉下来,它会追上去叼住。”但她的眼睛又湿了,她忽然意识到田鸢从来没有让她流泪。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假如还能回到田鸢身边,也要等她把这些眼泪流完,也要等她忘掉肤施啊……
肤施!
……
谁能给我那样美妙的箫声和月光?谁能那么善解人意?谁的手是那么轻柔而温暖?谁的声音还能那么好听?
她倒在床上,泪如泉涌。
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去见田鸢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肤施!直到我被泪水淹没、被心痛折磨得断气为止。弄玉饱含着泪水质问自己:弄玉啊!你为什么说隐身人只是一个幽灵!
他是一个人,我今生今世再也碰不见更好的人!
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世界太大了,相比之下肤施太小了,那琴房太小了!我们在其中纵情欢乐时,根本想不到离别是无法挽回的。
弄玉!她在心里咆哮着:你为什么说那些日子是淫乱放荡?
泪水又滚滚而来。人生多么漫长啊,几天的幸福,难道在一念之间成为无休无止的悲哀吗?
……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一动不动,有时能看见屋梁,有时被泪水糊住眼睛,有时做梦,有时醒来。胡亥来到床前,不知在哀求什么,弄玉满脑子都是隐身人,“……假如我在河边不理他,不跟他走,会怎么样?……但是我怎么会不理他,怎么会不跟他走?难道他不是我梦见过的人吗?上天怎么会让每个人这么幸运,见到自己梦中的人?……”胡亥的泪水滴在她手上,她也毫不怜悯。每个人都为自己流泪,她需要静静地享受自己的泪水。
“如果我还能见到他,就算他在死牢里,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咸阳的隐身人真的来信了:假如孔雀找不到你,我就当你死了,假如孔雀再也不来找你,你就当我死了。弄玉就对心中的隐身人说:好,我就当你死了,我会日日夜夜祭奠你,直到我也死去。她惊奇地发现这种想法止住了泪水,就像那些丧夫的女人一样,当找到幽灵的时候就不必再用回忆来填充余生。她的祭辞被孔雀一趟一趟带往彼岸,她比过去更迷恋孔雀传书,也比过去更加没有勇气去见那个肯定会破坏她心中的幻影的真人。晚上,她能听到隐身人的箫声,正是这箫声让她饱尝失眠的幸福。她在信上写道:
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为乎夙夜!
“谢谢你,隐身人,”她对黑暗的窗口说,“能够用虚空中的箫声继续指导我学箫。我已经吹得比在肤施好多了,你教我心静,我做到了,我相信你能听见,我已经学会用平常心吹奏幸福和忧伤。”当她的心静下来时,甚至能注意到别人的忧伤。胡亥说他曾经恨自己姓嬴,是弄玉的弟弟,但他现在想通了,可以把弄玉当成姐姐,再也不会欺负她。弄玉尊重一个从小学习杀人的孩子心里仅存的一点真情,每个人心里都会藏点什么,各自好好珍惜吧。
许愿井
胡亥带她出去散心,只是不再往坟墓里钻了。胡亥让宫廷画师给弄玉画像,说实在的,画得很美,但弄玉觉得不像,胡亥对这张画爱不释手,弄玉就大大方方地送给了他。她听说林光宫里有一面铜镜,能知过去未来,很希望胡亥带她去,胡亥为难了,说父皇不让公子照这面镜子,因为不能让公子知道谁将继位。那几天弄玉不再搭理他,胡亥同意带她去,才重新得到她的笑容。那镜子要念咒语才显灵,管镜子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念,胡亥气得要杀他,他说,总归是一死,念了咒语被皇帝处死会更惨。在这种情况下弄玉不再任性,劝走了胡亥,但她心里在狂喊:“隐身人,你到底在哪儿?”
胡亥与弄玉,各自心事重重,领着一群精疲力竭的侍卫,游荡到子午岭脚下的大钟庙,胡亥说:“姐姐,这儿有一口井,虽然照不见什么未来,倒也是一口神井,好歹瞧瞧吧。”弄玉又打起精神来了。那口井,正对着房子那么大的一口古钟,深处的水面幽幽闪亮。胡亥向侍卫要了几枚铜钱,递给弄玉:“许个愿,把钱扔进去。”弄玉又失望了—所谓神井,就是这么个把戏呀。她此生唯一的愿望随着一枚铜钱落下去了,铜钱没有沉到水底,因为这是水银。胡亥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把她领到了斗兽场。
一道壕沟和两道铁'藜围着一片空地,一头雄狮和一头豹子在撕咬,看台上喊声如潮。这都是废除诸侯制以后在宫里养老的皇叔、饱受冷落的嫔妃、无所事事的公子王孙和伺候他们的宫女宦官……喊声又起,狮子被豹子咬翻了,豹子龇牙咧嘴地绕着铁'藜跑,等着下一个牺牲品。胡亥打听了一下,说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一会儿是人斗豹子。弄玉问他:“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他就笑着拉弄玉出去,但是没走几步,弄玉又停下了,她的手也从胡亥臂弯里掉下来了,她在对面看台上看见一个身影,很像隐身人。胡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不知道她看的是看台,以为她欣赏的是场内的那个勇士,那人的肌肉像是石头雕的,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胡亥大喝一声:“让那小子滚!给我备马!”
豹子扭过头来,朝胡亥长吼一声。胡亥得意地露出两颗金牙:“它叫我呢。”说完就往下走,弄玉喊都喊不住。
胡亥骑一匹雷都打不死的战马,铠甲护到脖子上,挥舞着弄玉见过的最长的剑,冲进了场。看客们议论纷纷:“完了,一头好野兽又完了,可惜鲜卑国的贡品呀。”“给谁下注?”“那还用问,十八弟上来玩,野兽还有命吗?”弄玉从来没想到胡亥竟是这么出色的武士,便也注视着场内。胡亥掀起护面甲骄傲地朝她笑了笑,然后死盯着豹子。豹子在他周围转了几圈,猛扑过去,他的战马身上立刻留下两排血印,胡亥挥了一下剑,没砍中豹子倒是把马耳朵削下来了。豹子再次扑来时,胡亥躲得摔下了马。豹子正要按住他,四面八方发来的箭把豹子扎成了刺猬,原来他的随从早就埋伏在场地周围了。这头豹子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咬别人就没人向它放箭。弄玉突然想:“田鸢斗豹子,不会让人这么操心吧?”一个月来,她第一次想到了田鸢。
雪地祭祀
她不再随胡亥出去,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当初因田鸢的求欢而查看医书时,她已经知道怀孕后的反应。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以便重新看到隐身人的面容。她很想把这件事告诉隐身人,但还没傻到把写信的人真的当成她的隐身人。忽然间有一个想法让她精神百倍:在这许多来信中,会不会掺杂着他的来信呢?她立刻把这些信倒出来检查,一钩一撇地对笔迹。可惜,所有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的,还像是左手写出来的。哎,世界如此之大,两位隐身人怎么可能合用一头孔雀呢?在深宫的雾霭中,在透过木窗格的破碎斜阳下,她又开始画隐身人的像,好让孩子一出生就见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