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这件事,冒顿思量起父王的话来。自从卢敖被劫走,他们一直在查劫匪的来历,但是不好找,因为拿得出四千两黄金的官吏和富商很多。现在父王提到老巫医,冒顿也觉得似乎有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哪儿呢?他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会帮中国人,现在只看到这一点,可卢敖是秘密运来的,老巫医并不知道啊,一个来了,一个放了……啊,想起来了——
“卢敖被押进父王的帐篷时,老巫医刚给父王按摩完出去!他完全有可能在门口看见了卢敖!不,他肯定看见了,因为时间差不了多少!除他以外,再没有中国人知道卢敖在这儿,把消息透露出去的,就是他,找到他,就知道他把消息给谁了,那就是劫匪!”
云中的匈奴人见过一个满脸烙印的老头子在路边给人治病,知道他投靠了盐铁商百里冬。冒顿得到消息来到云中,望着百里冬的城堡,心想:不管卢敖在不在里面,抢它一回也值。老巫医经常下山买药,抓他是太容易了,他交代了卢敖的事以后,仍然被押回鄂尔多斯高原,被马拖成了肉片。现在对冒顿来说,只剩下了一个问题:怎么荡平那个城堡。
围城
弄玉扶着城墙眺望南方,猜测田鸢的行踪,田鸢离开了城堡,却跑到她心里作乱来了。仿佛应她的召唤,又好像出自妄想,一支军队黄尘滚滚地从云中城开来,她想:田鸢会在这支队伍里吗?她已经不止一次对着过路的军队这样想过。可这支军队不是过路的,它在往城堡开来,而且它也不像正规军队,她在九原见过的秦军是齐刷刷的一片黑,山下这些人像一群土狼。她把“面条”拉过来看,“面条”眼尖,一眼望过去就慌了神,他飞奔到屋檐边,朝场院里大喊:“胡人来啦!”
场院里有人在散步玩耍,有人在牛儿哥的新房门口抬东西,他们都愣了,有人冲上了屋顶,看见那群土狼正在爬山。
“来啦!真的来啦!山坡上全是胡人!”
大门轰地被拉上了,一根根木桩顶在大门上,地上支撑顶门柱的沟这么多年没被踩平,真是万幸。人们掀开愚公井的盖子,把兵器咣啷咣啷扔出来。匈奴人的箭飞蝗蔽日地袭来,妇女孩子们忙着收地上的箭,一筐一筐往城墙上送。谁也没料到一个古战场的幽灵在箭雨中复活了,他披甲戴盔,盔顶的管子里插着三根过于华丽的雉鸡毛,空中城的空中回荡着他的吼声:“别跟他们对射!咱们的人少!”
不难认出头盔下面那一对圆圆的鹰眼睛、护颈上奓开的黑胡子。百里冬从头到脚和祭台上祖宗的画像一样。头盔把他的眉毛都压住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巨人戴过的,上面还有乱糟糟的刀痕。那一身甲胄,还有马肚子上的护甲,是红棕色的皮缀成的。这身装束,自从黑甲军荡平北方大地,就绝迹了。乱箭在他头顶倾泻,犹如一场横着袭来的暴雨,但他依然挺着胸膛大喊大叫。
胡人开始撞门,城墙上的武士们便朝门口放箭,眼看胡人唰唰倒下、撞门的木桩骨碌碌滚下山坡,乐得合不拢嘴。箭雨停歇时,百里冬又吼道:“小心,他们要上墙!”
他兴奋得两眼放光。他的王国总算有了一场战争。以前,这儿有盐,有铁,有的是金子,有城墙,也算有军队,有梦想也有诗人,有巫师也有神医,有繁荣也有天灾,连心灵瘟疫都挺过来了,就缺战争了。
胡人的第一股进攻被击退了,一条条长梯倒在山坡上,压着他们的死尸。他忽然想起了田雨,这个好学的乖孩子曾经向他请教兵法,可惜他在咸阳,不能实地参观什么叫“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看,胡人附在城墙上,像蚂蚁一样,他们掉下去,三分之一的人找不到脑袋了,他们的脑袋在干什么呢?也在找自己的主人,它们骨碌碌地滚啊滚,找不到主人,就闭上了眼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空中城是个天才的构想,匈奴人要在外面的斜坡上搭梯子,可不那么容易,要带着一颗脑袋爬进来,就更难了。
他忘了一件事,当初建城挖土时,山坡被挖出了一个断面,胡人正在那儿打洞。后来好多天,中国人夜以继日地在墙头逡巡,怕胡人“蚁附之”,胡人在山上设哨,怕中国人冲出来打扰他们挖洞,谁也没想到中国军队正在挺进北部边疆。
给将军解闷的人
正如将军们所说,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方便得很。三十万大军开到上郡补充给养,二十万边防军在九原待命。上郡的郡治是肤施城,跟田雨说过“读书人成不了将军”的蒙恬就住在这里,他一见到田雨就笑着问:“哟,田将军来打仗了?”
“我是来给将军解闷的。”田雨说。
蒙恬没把田雨当外人,一边和他下棋,一边听探子汇报雁门的情况。那里多山,多湖泊,基本上是个迷宫,胡人的马匹习惯了坎坷的山路,不好对付。正在看棋的杨端和抬起了头,对蒙恬说:“给我十五万人。”
“你打算拿这十五万人怎么办?”蒙恬问。
“偷偷翻过吕梁山,一举捣了他奶奶的老巢。”
探子说:“山上在下雪。”
杨端和挥了挥蒲扇巴掌:“打蓟城那年雪深二尺五寸,还不是攻进去了。嘁,老子不信,比六国还难打。”
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蒙恬率三十万人进入草原,杨端和率二十万人翻吕梁山进雁门。杨端和回到军营,对田雨说:“队伍要连夜出发,棋盘别忘了带啊!”田雨并不知道,田鸢也在杨端和麾下,而且被重用了。田鸢没跟大军翻吕梁山,他领着一队探子骑快马先行,去探胡人的老巢。他在暮色下经过云中,往遥远的空中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他看不见那山坡已被匈奴人覆盖,城堡下面的洞是越挖越深了。
死神和天使
他们不敢轻易突围,把妇女儿童暴露给胡人。但是食物和饮水支撑不了几天了。牛儿哥再也没有了笑容,百里桑牙齿出血,如意的圆下巴变成了尖的,弄玉没日没夜躺在床上,好做一些吃饭喝水的梦。那个人,那个经常跑来照她的镜子、结结巴巴向她求婚、发誓要戴着冠弁回来见她爹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甚至不知死活。她曾经答应,等他回来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看来要让人家失望了。来吧,来瞧弄玉的嘴唇吧,又干又裂,还起泡,像两片松树皮,瞧弄玉的眼睛吧,和双头人的眼睛差不多了,你或许还喜欢弄玉的头发,对不对?现在请你闻一闻,它只有臭味。哼哼,你不是喜欢捏弄玉的手吗,来吧,薰衣草烫的疤刚刚好,冻疮又出来了。这都是弄玉自找的,谁叫你把卢生抢来治弄玉的病呢?现在全城堡的人都在为我受苦。他们也许猜到了,也许正在骂我,我这个罪人……“罪人”“罪人”,这个词占据了她的脑海,伴她进入梦魇。
谁也没注意到城堡里还有一场战争,发生在不见天日的角落,用药物作给养,用针灸和咒语作武器,在一个人身上围城,从田雨翻出乌龟壳之前到现在,快要决出胜负了。双头人收拾起小头来,和胡人收拾这城堡一样:强攻不下来就围困。他不敢把小头切下来,却弄清了小头的经脉,把它们都堵死了。小头本来是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后来不吭声了,变成了婴儿,后来又闭上眼睛,变成了胎儿,后来渐渐萎缩,成了挂在脖子后面的一颗肉丸子。老人迷上这件事,一年来连小套间的门都没出过,更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在发生什么。他的阁楼,四面墙上连个缝都没有,围城头一天,箭扎在上面、飞来的头颅砸在上面,他也听不见;只有一尺见方的小天窗把阳光和雨雪放进来,一排瓦罐吊在那儿接天上的水,他有单靠阳光和水活命的本事。他打算等小头变成一颗痣再守着天窗修炼隐身术,把影子也消灭掉。
但他到底熬不住了,一天早晨他摘下黄绢冲出了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把蹲在院里掏老鼠洞、等鸟儿走进圈套的人们吓了一跳,他的脑袋七十多年不见天日,不仅须眉皆白、面无血色,连眼珠都是白的,整个一只长白毛的深水怪物,他突然抛头露面,比戴黄绢还惊世骇俗。他一路留下祭坛香炉的味,让人觉得死神终于降临空中城了,但是死神的后脑勺上不该挂着鸡蛋那么大的一颗肉球,苦闷的隐身术作坊也不该无缘无故地开门,大家看到这些,又猜到了他是谁。他冲进厕所,把黄绢扔进粪坑,又用一坨坨大泥巴把它砸得沉下去。这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真的,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散散步、吃点东西了,这份自由给他带来的喜悦,不亚于飞翔给田鸢带来的。
走出厕所时,他又变成了天使,他和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快乐地眨巴着深海鱼的眼睛,他在焦虑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脸上挂着婴儿的笑容。他把匈奴人的箭捡起来擦干净,在白杨树上画眼睛,他还颤颤巍巍地登上屋顶,拍打那密闭的小阁楼,体验自己在里面修炼隐身术时别人在外面的感觉。他不肯回到这个黑盒子里去了,隐身术也不想搞了,这东西他搞了七十多年,无非是为了今天已经获得的自由。那些披盔戴甲、手执利刃的人注视着山坡,不理他,于是他回到场院里,蹲在孔雀笼前说了一上午话,和六只彩色的小鸭子成了好朋友。他到处打听吃饭的地方,那些刚刚把老鼠洞里的粮食刨出来的人告诉他,这里连稀粥都没有了,这里正在打仗。于是他又钻进了黑暗的作坊,抓紧时间改良隐身糖浆,以便让全城堡的人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