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无话可说了,他唯一可以证明的是,他是比送信的马还要卑贱的“士五”。
“那女人是你什么人?”
“乡亲。”
他这是按照证明的逻辑来说的。他的通行证和桑夫人的通行证是分开的,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是一家人。如果这个人有兴趣去云中郡查户籍的话,会看到田雨是单独立户的孤儿,桑夫人是一个叫田鸢的人的母亲。
“她出来干什么?”
“护送我。她平时挺疼我的,看我第一次出远门,不放心。”
田雨想,桑夫人在另一间屋被盘问同样的问题,“她应该不会说我是她儿子吧?她老糊涂了可能会说我是她以前的主子,说着说着把我哥哥扯出来,再把找我哥哥这样一个没影儿的事当成此行的目的交代出来……不过这都没关系,只要我不是出来逃避徭役的就没事。”对于草芥之民,官府并不十分关心他是谁的儿子,实际上他的存在和牲口差不多,要是在国家需要他去拉车、搬石头、扛木头时他跑了,那才是大事。
此人又将杨将军邀请信的来龙去脉盘问了半天,关于围棋是什么东西又盘问了半天,关于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成为围棋国手又掰扯了半天,最后,他从自己造的迷宫里钻出来了,终于想起了徭役的事。田雨骄傲地说,他是作为熟练背诵法律的神童被朝廷免除了八年徭役的,根本没有必要逃避即使有也得几年以后才开始的徭役。这下审讯官又有东西解闷了,关于皇帝进九原离宫的细节、神童们在皇帝面前唱法律歌的细节,又够他记一堆木片的。实际上他到广陵乡一查就可以查到田雨的档案,但记录是他的乐趣。最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记的,而天亮还早着呢,他就无聊地摆弄起田雨的通行证来。就在这时问题严重起来了。
“这上面怎么没有关卡的签字?”
关卡的签字应该在通行证下面,刚才他看到田雨的去向时注意力转移了,现在终于看到,这是一个没报关就混进城的人。他脸上出现了发现通缉犯的表情。
当时,统一的帝国已经废除了城墙,进城不必非要通过城门,所以,田雨就从小巷子溜进城了。要说报关有多麻烦,得从通行证说起。通行证有两份,一份由自己带着,另一份由官府的邮车运到关卡,两份合拢,内容一致,方可放行。说起来容易,可验证的过程奇慢。在关卡前排队的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士、商人、回乡探亲的士兵、出差的官吏……窗口里的副本一堆一堆的,这一堆是广陵来的,那一堆是定边来的,又一堆是肤施来的……关吏看一个人的正本上写着来自肤施,便从肤施的那一堆里找他的副本,如果按笔画顺序排列,他倒好找,可是没有顺序,因为肤施的副本是由下属各乡的副本和临县、杨桥、吕梁等地来的副本混杂起来的,所有通过肤施前往三十里铺的副本都在其中,肤施的官吏怎么有时间整理它们呢?他把这堆副本往羊皮囊里一扔,扎上麻线,挂上发往三十里铺的木签,就交给了邮差。所以,三十里铺的关吏找副本要一张一张地翻,运气不好时翻到最后一张才是,还得骂一声:“娘的,早知道就倒着翻了。”他把副本和正本合拢,仔细对照左右内容,又耽误一些时间,最要命的是他还要把内容抄下来备案,以便出了大案时朝廷可以排查经过此地的流动人口。办完这个人的手续,后面的人都尿裤子了。这还是副本及时到达的情况,如果田雨早晨从广陵出来,中午到达三十里铺,而运送他的副本的邮车中午才出发,夜里到达三十里铺,他就要傻等。不等,直接赶往下一站?他们在他手里的正本上看不到上一站的签字,会让他回去补签。他本来想先进城找到住处,再出来补办手续,但经过秧歌队、官奴婢那么一番折腾,就把这事忘了。
“法盲啊法盲,”那位先生叹息道,“这种事你也能忘,人生中还有比证明更重要的事吗?你不是熟练背诵法律吗,你说说自己该当何罪。”
“应该罚一副甲胄的钱。”
“为什么是一副?”
“ 《游士律》第一百八十八条规定出门不带通行证罚两副甲胄的钱,我带了,只是没签字,应该少罚点。”
“呵呵呵……那你知不知道今年的补充条例,通行证不签字和没有通行证同罪?”
“不知道。”
“那好,我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学学。”
他给田雨找的地方跟牢房差不多,三十多个人一屋,每天除了撒尿就是学法律。一个牢头负责抽查学习情况,像这样的绕口令:“卅四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北地郡守谓县啬夫,古者民各有乡俗,民多诈巧法未足……”一个字都不能差,一个停顿都不能错,错了就要“躬着”。
“怪不得你会进来啊,”他对一个文盲说,“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什么‘三四年四月’,躬着!”
田雨从来没见过这么虔诚的姿势—“躬着”,俯身向前,叉开两腿,双臂下垂,把背部充分地露出来,让人用肘尖往上砸。在一阵鬼哭狼嚎和求饶之后,这种仪式以“哇”的一声呕吐结束。
“新来的,”他瞧上了田雨,“你来!”
这不比三百多手的棋谱难背。田雨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但是牢头说:
“我他妈让你背了吗?我说的是‘你来’,就是叫你过来,没叫你开口!连话都听不懂,怪不得会进来,躬着!”
田雨的姿势是很标准的,牢头赞叹起来:“连这玩意儿也学得这么快,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他的肘尖咚咚咚砸下来,砸的不是田雨的背,而是腰眼。田雨一下子就吐了。
这还没有完,有个更彪悍的家伙走了过来,他瞎了一只眼,但另一只眼睛好像长着牙齿,他的胳膊上、手背上全是毛。“你歇会儿,”他对牢头说,“让我过会儿瘾。”田雨想:完了,我直接撞死在地上算了。果然,独眼龙的来势更凶,他是用脚踢,踢在田雨胸口“嘭嘭”像打鼓。可田雨发现自己不吐了,那人踢的是他的胸骨,而不是软地方。踢够以后,他俯身对着田雨耳朵说:“不服?出去再找我。定边‘独眼龙’!”
再次提审田雨时,田雨的胸口不疼了,腰眼还在疼。官吏问:“法律学得怎么样了?”
田雨按着腰眼说:“学得很透彻。”
“好,交四副甲胄的钱。”
桑夫人也被释放了。他们领回了马车、五个半烧饼、腰带、鞋和钱,四副甲胄的钱已经从中扣除,并让田雨核对了余额、签了字,非常廉洁。
到关卡补完手续,又到了晚上。田雨再也不想露宿了,也不想求人借宿。他要连夜赶到将军那里去。桑夫人怕强盗,田雨说,大不了让他们把钱抢光。钱还有什么用?现在有钱也住不了店,您说还有什么用?我算明白了,草民有钱只有两种用,一是给人罚款,二是给强盗抢,可是就连强盗也觉得钱没用,都老老实实回家种地了,要不这国家怎么这么太平呢!黎明前,他们到达了云阳关—咸阳的北大门。这时田雨突然发起愁来,“跑得这么快,我的通行证副本送到了没有呢?”
关卡亭子里的人在抄东西—到现在没有例外,田雨看到的官吏全都在抄东西,这个国家不知哪来那么多文件要抄,大概是怕正本丢了,副本也丢了,副本的副本也丢了,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兢兢业业地值过班,所以要抄一个副本的副本的副本,两千年后有人把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挖出来,就知道他值过班。就连那个官奴婢也是如此,在拒绝田雨住马棚的时候,她正在抄官员的证件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
但是这位军人比官奴婢要好得多,他一看到田雨走过来,就停下了抄写,接过田雨的通行证。这时田雨才发现他刚才抄的是一堆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田雨很难相信自己的通行证的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已经运达,可他居然找到了。“原来帝国的邮车可以星夜兼程运送我们这些虫豸小人的东西!”田雨有些感动,此时对抄写这件事也充满了敬意—瞧这位军哥,天这么冷,这么黑,油灯都要燃尽了,他还不睡觉,还在用抄写来驱赶睡意,他胸口的一抹红缨庄严地表示他正在值班。当军人走出岗亭来搬路障时,田雨发现他虽然上身穿着军服,下身却是一条缀着补丁的粗麻裙子,原来他只是个乡丁啊。他的精神气质怎么就跟真的军人一样呢?桑夫人把头伸出车窗问:“小伙子,前面那一片是咸阳吗?”
她说的是前方的一片灯火,乍看是浮在空中的,仔细看是半山腰上的琼楼玉宇。
“那只是林光宫,咱们的咸阳要比这大得多呢!”
乡丁说这话的自豪劲儿,已经不像军人,而像咸阳内史了。原来这个国家也可以让一些屁民活得很挺拔啊。许多年后田雨仍然记得,在他涉世未深时,把他底层的卑贱感一扫而空的,是清冷的黎明中一个穿粗麻裙子的小人物。
将军府
那片光明慢慢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他们下了山,进了城,打听东南屯骑,路人往南指:“在咸阳宫东边。”田雨抬头一看,那是一片重重叠叠的怪影,差点被他当成了乌云,说它高,比它还高的还有冲天的白气,说它是宫殿,它又不像人类建造的。在这个被大家叫作“咸阳”的迷宫里,他们转啊转,又被一片广场弄糊涂了。广场被铁栏杆围着,那么大的一片空地只有几个士兵守着一个高台,台上立一块石碑,路人宁可绕道也没有一个敢进去的,桑夫人觉得这几百亩地不种点麦子太可惜了。天又黑了,广场南边的火炬照亮了十二个高大的铜人,它们在乌云下简直就像诸神显灵啊,后面是旌旗飘扬的宫墙和另一些不知又是多少火炬照着的城楼,只照亮了一面,它的色彩过于明晰,以至于在城市的睡梦中显得那么不真实。桑夫人感叹那火炬不知道一晚上得烧掉多少家口粮。他们走啊走,走了好半天才绕过广场,来到宫墙下面,垒墙的石头,每个都有半人大,离近了好像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经过这番冲击,看到杨将军府的石狮子时,就不以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