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提着个布袋子上来,把布袋子一倒,白雪先倒出来,从中滚出一个红头发的头,田鸢纳闷他干吗把这东西当甜瓜一样带着,老兵说,这是他私下的斩获,没准是在送信路上碰见敌人顺手砍的,可以不加入本屯总数,不和战友均摊,那就得当自己的行李一样保管,怕臭就裹点雪。
广场上渐渐铺满了首级,恶臭充满了每一寸空间,在鼓声中,有新兵哇哇地吐起来,实际上他们在战场上已经能够做到杀人不眨眼,从刚死的人身上割脑袋也像在家里收庄稼一样愉快了,但庆功会这一关过了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庆功会的高潮是一队官兵被押进场,他们排得那么整齐,要不是被绳子牵成一串,简直就像是来集体受勋的。
杨端和吼道:“这些人,为了骗功,居然把老百姓的首级砍下来充数,真是军人的耻辱!”
然后,他们的首级加到了满地的首级中。
灭门之罪
几个月后,战争结束,皇帝驾临九原,并下诏将被俘、投降的匈奴人统统活埋。匈奴人的哀号从九原传到了云中。办完这件事后,皇帝召见云中郡守,打听几件事。秦国实行盐铁专营,北部边疆十几年前就已是秦国的土地,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存在着盐铁私商?朝廷三令五申收缴民间兵器,为什么这次打匈奴,一支自发参战的民间队伍竟然自带铁剑?云中郡守想起百里冬送给他的黄金,知道大祸临头了,他硬着头皮推脱道:他的前任与他交接时说已经彻底禁了私商、收缴了民间兵器。皇帝又问他知不知道百里冬这个人,还有他的一个养女,听说是赵将李牧的遗孤,却擅用已故秦国公主的小字。郡守报告此事属实。随后,百里冬一家被押进大牢,武器被七辆车拉到了郡尉营,其中没有一样不曾沾过匈奴人的血。
随后有无数人跪在郡守府门口,高举请愿书,叙述百里冬赈济灾民、在地震后带头重建家园、多年来扶弱济贫、协助朝廷抗击匈奴等事迹。请愿的人数不断增加,那些与百里冬毫无瓜葛的人也来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广场人在为谁求情,只不过在刚刚响彻匈奴人哀号的乱世中产生了一股胡乱的激情,还有一些人纯粹是过不了马路而坐下来看热闹的,坐在那儿的姿势和跪差不多。郡守躲了四天四夜,直到皇帝的使者通知他去九原离宫,他才硬着头皮出门。他打算让八个随从把自己裹在中间,不让人看见。但是在晨光熹微中他面对的是白压压的一大片雪人,在四天四夜中这些人没有离开过,雪人中间依然高举着深褐色的请愿书。在这种情况下,云中郡守接过请愿书,扫了一眼,对雪人们说:“这事我也管不了,由皇帝亲自过问。”
皇帝召见云中郡守就是为了给这事一个说法。雪人云集的第六天,皇帝的诏命当众宣读,大意是:百里冬私藏大量兵器,私造城池,公然违抗二十六年兵器收缴令、三十二年堕坏城郭令,罪当灭门。念其协助朝廷抗击匈奴有功,并已交出非法武装,特予以赦免。百里冬及其门客的军功一笔勾销,责令其拆除城墙、遣散门客,携少量仆从迁往云阳县。
在边疆居民看来,云阳县就是咸阳城。这下,说不清百里冬是遭贬,还是被抬举了。建国初期,皇帝曾下诏把大量富商巨贾迁到咸阳,免得造起反来,他们成为后盾甚至头头。皇帝知道,百里冬这种人杀不得,否则他驱逐匈奴建立起来的威信也就扫地了,这种人,只要连根拔起来,他就没有害处了。百里冬迁到云阳后,皇帝又做了一个善举,震惊了朝野,吓坏了百里冬全家—收赵国将军李牧之遗孤李云为养女,赐号云公主。有人说皇帝仰慕秦穆公,而秦穆公的女儿小字就叫“弄玉”,又有人说皇帝在收买赵国的人心,赵国人最敬仰李牧。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字叫“弄玉”的幸运儿,已经不止两个父亲了,她新认的养父是这么强大,无论给她带来什么好运,给她挑一个多么完美的郎君,也不奇怪。
第三篇 玉
玉是美丽而脆弱的东西。
十一·黑都
传舍和驰道
田鸢和田雨走以后,百里冬一家很牵挂他们。这么多年来,这兄弟俩已经和他们亲如一家。田鸢临走时告诉百里冬,他有了功名以后希望成为这个家的人。百里冬说:“你没有功名已经是我家的人了,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现在他不知在哪儿打仗,他的功名是否已经让自己满意。有一天百里桑说:“他到底是死是活呀?”一句话害得弄玉通宵未眠,她反复告诉自己:“就算阎王爷的新名单上有一整支军队,也轮不到他!”至于田雨,她很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孩,他比他哥更善解人意,在她哑巴的时候,只有田雨能读懂她的眼神。可是她不明白田雨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来,如果他成了将军的门客,就不能托邮差把信捎到云中郡守那儿吗?
弄玉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看到“传舍”是什么。那是不停地从天井落下的雨水,站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出差小吏,一扇扇冰冷的黑门。到了开饭时间,厨啬夫用桶装着饭菜挨个敲门,每次都让弄玉想起坐牢时的饭点。这里开饭的时间、内容都是政府规定的,甚至好像写进了法律。早饭一碗小米粥、一个蒸饼、一根咸菜,晚饭粺米半斗、菜汤一份、酱一勺、葱一寸,天天都不变的,这肯定是因为帝国的几百本律书不定哪一本已经用文字把这些东西固定下来了。只有“菜汤”的“菜”字似乎可以灵活安排,因为今天是冬葵,明天是萝卜叶子,然后又是冬葵,然后又是萝卜叶子……确实在不断变化着。没有午饭,平民一日两餐是有法可依的,要多吃一顿得凭爵位,不知田鸢从战场回来后能不能挣到每天吃三顿而不以谋反嫌疑被审查的身份。
这里,肉,根本没影儿,只有几只国家的鸡在下蛋,它们要一直服役到下不出蛋,才会变成碗里的肉,可也不是一般人吃得上的。这传舍有一个圆形黑门,厨啬夫隔三岔五往里送鸡蛋,或者豇豆那么细的黑肉干,据说里面住的是左庶长以上的官员。百里冬一家能住进官员接待处已是朝廷特批的了,跟他们来的仆人都借宿在农户家里。有一天农户送来几颗鹅蛋,传舍的小吏就乐得合不拢嘴,因为这是国家配给之外的,他们可以吃。他们先拿出拥军爱民册,把捐赠人姓名、赠品名称和数量都记下来,再把其中的一个蛋剖开,八个职员分着吃。这就是世界中心给弄玉的第一印象,那么廉洁,或者说,可怜。
在传舍里饿得慌,他们就上街找吃的。商户们集中在城北的市场里,官市有肉干卖,但要凭券,民市只有豆酱、梅子等可怜的调料,连个小吃摊子都没有。从市场出来挤得要命,偌大个首都就这么一个平民市场,所以水泄不通。百里冬对着前面的马车嚷嚷:“娘的,你赶的是驴啊!”人家拐了弯,他又骂,“娘的,总算让老子过去了。”再晚点,就赶不上传舍开饭了,到了点你不在,肯定有人把你那份吃掉,然后满世界能够找来填肚子的只有萝卜。
这里还有一种道路,是用墙封起来的,不知道里面走的是什么人,只能听听里面的动静,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偶尔传出车轮马蹄声又是那么痛快,百里冬找到它的入口想进去,卫兵要通行证,他们没有。百里冬在回去的路上说:“这鬼地方,连速度也要凭券!”
泾水和旧宫
一个月后,安置他们的公文下达了,赐咸阳北郊云阳县子午岭下宅院一座,赐田百顷。可这家人还不知道麦子几月份收获、佃农的地租是钱还是粮、如果是粮拿什么来量,百里冬满脑子还是盐和铁。新来的管家报告去年的收成、税赋,什么石啊,斗啊,钟啊的……他打个盹醒来,只明白了一件事:他成了一个地主。
弄玉亲手布置了书房,让它的格局和空中城的书库一样,只是没有配制隐身糖浆的小套间和双头人消灭影子的阁楼了。后来的事就是恍恍惚惚的了,在玉阶上俯视她的那个驼背,自以为是她父亲,那些晃来晃去的白影黑影,使她不得安宁。她住在不知道有多高的楼上,周围都是冰凉的木头,青铜的庭燎在寒夜里燃烧起来,把饕餮的怪异头颅投向纱帐,她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白天,她在窗前眺望父母所在的子午岭,也在雾气氤氲的咸阳宫广场上寻找田鸢的身影。当一只乌鸦停留在窗台上时,她想:也许下一个飞到这里的就是田鸢吧。
她并没有绝对地失去自由,只要提出外出的请求,请求就会通过数不清的嘴呈报到皇帝那里,在至少两天后有人来接她。这里的楼梯如同在噩梦中一样忽上忽下,有时是旋转的,中间还夹着数不清的走廊和函道。她像马戏团的孔雀一样被关在车里,透过车窗数出后宫的六个月亮门,走出后宫,离真正的人间还差五道宫门,每两道宫门之间的旅途都足够她做一个梦。就这样她来到杨端和府,听说田雨和桑夫人去齐鲁了,也就这样她来到子午岭下的家,和父母说说话,和弟弟下棋,和妹妹一起用皮尺量孔雀的肚子,准备给它做衣服。他们在露台上看子午岭和泾水的黄流,故乡湮没在雾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