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去。”他说。
双头人用小碗倒了一些糖浆出来,差不多够一个孩子的量。田雨把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削下来,扔进了浓汁,它们转眼间就化了。他皱着眉头灌了一口,不比要饭时喝的泔水更难喝,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喝光后问双头人:“我还在吗?”
双头人提醒他:“念咒语。”
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的大头点了点。
过了半个时辰,双头人还是能看到他。他把咒语背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翻来复去地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比田雨更绝望,他捏过田雨的胳膊,田雨的细骨头始终是硬邦邦的。药方没错,咒语没错,田雨也诚心可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罐刷锅水。双头人把装着剩下的糖浆的瓦罐摔了个稀巴烂。
田雨怀着一肚子鬼东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盘棋,居然输了。晚上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爽的梦。
他在城堡里飞了起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经过自己的屋檐、隐身作坊的屋檐、屋顶的小阁楼、孔雀笼子……无序地飘来荡去。他在高高低低的烟囱间、在有风铃般的圆叶子的大树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间飘来飘去。他飞到阴山上,追赶夜奔的狐狸。黎明,他从随风摇摆的柳枝上舔露水,滑过一片粉红的桃花云,顺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山杨树的灰暗的、皴裂的树干向上飘浮,来到那些棕色的柔荑之间,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摇摆着。天亮后,他浮在粉红的桃花云上滑行,飘过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闻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见百里桑在蹴鞠,就说:“喂,我回来了。”百里桑没理他。他觉得大白天在空中飞有点傲慢,就老老实实地走路。碰见田鸢,他主动打招呼,田鸢也没理他,田鸢正急着上厕所。桑夫人站在门口,也不理他,他从桑夫人身上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床上酣睡。一道来自灵魂内部的闪电震得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看见黑乎乎的房梁。
早晨碰见百里桑,他问:“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吗?”百里桑说:“你怎么知道?”看见田鸢牵马过来,他问:“百里桑踢球的时候,你在往厕所跑吗?”田鸢说:“那可不?”他又问桑夫人:“我哥早晨上厕所的时候,您在门口站着是吗?”桑夫人纳闷:“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还没睡醒吗?”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他知道隐身糖浆显奇效了,但并不开心。“飞起来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是隐身的我吗?为什么床上又有另一个我?”想来想去,他觉得放出去的是自己的灵魂。他听说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能脱离躯体,这么看来,糖浆把他毒死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弄玉问他:“又不开心了?早晨大家说你变了个人。”他没吭声。他在想:“死都死了,怎么又能回来呢?毒性还会发作吗?”他越想越害怕,就到弄玉屋里看书。他恍恍惚惚看见坐在床头的是母亲,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双头人的红汤、夜游、自己的灵魂穿过桑夫人的肉体……床上那个女人安慰道:“汤里可能有毒蘑菇吧,阴山上的毒蘑菇,吃了能产生幻觉。”
听了这话,他稍微安心一点了,他在地席上伸伸懒腰,然后埋头看棋谱。弄玉斜倚在床沿上看她的浪漫故事,屋里静得出奇,她只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声。采桑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
魂游
实际上这时候田雨的感觉好极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东西—绣纱香囊、螺子黛、眉笔、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兰室闺香之中,往远处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香囊转了一圈,发现它不是花,又飞走了。床上有一张案子,摆着木简和笔墨。此刻,他的灵魂在小姐的镜子里。回头看,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原来,镜子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怕失足掉下去,又想到自己和黑暗一样轻。他想离开黑暗,但是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有青铜的屏障。这障碍并未阻断杂沓的脚步声和桑夫人的哭声,还有弄玉的声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梳妆台的侧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像沉入了安宁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没人来照镜子,他寂寞极了。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橘黄色,他知道庭燎点燃了。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认出这是大小姐。弄玉解辫子上的丝带时照了照镜子,但很快就离开了,过一会儿出现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只剩下胸衣和内裤,田雨心想:好啊你们这些女的,长得跟鱼一样。这条美人鱼换上睡衣,上床看了会儿书,然后放下书简,吹灭了庭燎。
早晨弄玉化妆,把梳妆台弄得当当响,吵醒了田雨,他在镜子里喊:“喂,把我弄出来!”弄玉听不见。她走以后田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线画满了方格子,还有大大的、圆圆的、扁平的石头,它们只有两种颜色:黑白,它们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个白白的圆圆的倒影。他明白了:这是围棋盘,他的灵魂进入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远处有一座大山,长满黑松树,往上看是一张人脸,原来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据此判断,下棋的是弄玉她爹。
忽然间地震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他被卷入一个黑洞,周围紧紧地贴着其他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盘认输了,他们正把棋子往盒里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说明下一局棋开始了。百里冬拍烂棋子的恶习尽人皆知,田雨便在盒里祈祷:“天则灵,地则灵,西王母娘娘快显灵,别让弄玉她爹执白,因为我是白子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转念一想,又觉得拍烂了也好,灵魂正好解放出来。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斗,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黄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难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让黑胡子解救吾脱身则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双头人学的鬼话全派上了用场。
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他拍出去,也没拍烂。他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铁桶阵里,在劫难逃,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着哪门子急。白棋接二连三被百里冬扔进战场,个个流露出陪葬的绝望表情,因为黑棋的铁蹄是越追越紧了,它们死到临头了。这支敢死队,最终落得作为棋子最悲惨的下场—被稀里哗啦捡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钻进了一只土鳖的身体。上方传来桑夫人的哭声。他明白这是在自己屋里,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摆着。离得这么近还不能回去,他真的有点生气了。又听弄玉说:“他告诉过我,前天晚上就丢过一次魂,后来又找回来了,没事的,您别担心,啊?”他奋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动,要用足迹划拉出一行字:我乃田雨。正在诚心诚意地这么做着,听桑夫人惊叫道:“一天扫八次地,还是有土鳖!”她的大鞋板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把土鳖踩死了。
这就让田雨再次投生了。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它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
“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
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窜,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里去。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发起狂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才不管呢,开水都烧好了,把鸡一烫就可以拔毛了。他割开鸡脖子,鸡惨叫了一声,杀鸡匠愣了,因为他听见那是人的叫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