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窝里,相信前十年的间歇性失语症其实是终生聋哑的前兆。看不下去的浪漫故事摊在枕头边,床头多了一个拉铃,用来叫仆人。田鸢一看见这冷冰冰的拉铃就心酸地想起母亲。他把饭放在案头,发现她手背上有几个黑斑,有的已经结成了痂,有的还是发红的,显然是用薰衣草烫的。田鸢捧着这只手想,要让她开心一点,只能祈祷心灵瘟疫再次来临。
田雨倒是给她发过心语,她听不见。这样也好,田雨这个心灵瘟疫的余孽可以继续潜伏在人群中。病急乱投医的百里冬打起了新来的老巫医的主意。容氏说:“一个治跌打的医生,治聋哑能行吗?”百里冬说:“他还能把孩子治得更聋更哑吗?”老巫医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间歇性失语症,但他说比他更神的医生在匈奴人那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医生,匈奴人才把他放了。
“他叫卢敖,是燕国人……”
黑盒子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冬的眼睛亮了。三十多年前,把剑从他胸口拔出来、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医生,就是卢敖的父亲,那时候卢敖还是个顽童,沉到旋涡里都死不了。亡国后百里冬和他们失散了,近几年又听见了卢敖的消息,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他不仅是神医,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种说法:他并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条黄河大鲤鱼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据说他睡在树上,又据说他住在东海的岛上,还有人说,天上有一条街,卢敖的家在那里……现在好了,知道他在哪儿,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百里冬都要把他赎出来。据说匈奴人买他花的金子和他本人一样重,百里冬准备拿双倍的金子去谈,大约四千两。可是派谁去呢?牛儿哥是出色的武士,却没见过世面,光头是老江湖,却动不动就拔刀子,不善言辞……想来想去,百里冬只能选择自己。
弄玉躺在黑暗中,心灵的死水中涌来一股冰凉的暗流,把她惊醒了,她来到阳光下,看见一堆系着红绸子的黑盒子摆在父母门前,那是一些散发着幽香、涂着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镂刻着精致的图案,红绸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丹砂”“铜镜”“貂裘”……她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哥哥要娶媳妇了吗?”可是清点东西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她多么想问问他们在想什么,她感到自己与人们之间缺少的已经不止是声音,她已经变成了隐身人。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异视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变形了,能把人装进去了,光溜溜的盖子鼓了起来,红绸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见一双双白皙的手在打理棺材。
“这是怎么回事?”她用眼神问田雨。
“二百镒黄金求神医。”田雨在布上写道。
她立刻明白这是为了治她的病。她夺过那块布,唰唰唰画满棺材,又把一罐红颜料泼上去,抓起这张血淋淋的布往外冲。在没有心灵瘟疫的日子里,要让人看到她不祥的预感,只好这样。百里冬平静地说:“你别以为这仅仅是为了治你的病。那个人的父亲救过我的命。”弄玉举着那块布来到礼品盒旁边,让大家明白她画的棺材实际上是礼品盒。她的手上还沾着红颜料,容氏用湿手巾去擦,老也擦不掉,朱砂不断地从她的指甲缝间溢出来。
百里冬不得不重新考虑赎人的事。这事可能会变成抢人,去办这事就不能让匈奴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可他这张老脸在北方太有名了,万一匈奴人到空中城来寻仇,恐怕连清点棺材的人都不会剩下。
这段时间弄玉回到餐厅里,挤出笑容,要在父亲面前装成一个快乐的聋哑人,于是黑盒子被锁进了库房,铁箱子不知藏在哪儿了,事情好像就这样算了,她哪知道,田鸢正抢着干这桩事。
本来他不在百里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才十七岁,和秦舞阳随荆轲去刺秦王时一样大。秦舞阳够狠的吧,十三岁就杀人,可见到秦王还是吓得尿了裤子。田鸢连人都没杀过。但他想办法证明了自己的胆量。当时阴山上有老虎,捕虎的方法是在陷阱边拴一只羊。他代替那只羊站在那里。这还没有完,他必须不迟不早地跳开,要是慌了神过早跳开,老虎就不会踏上陷阱,要是腿软了跑不动,老虎就追上他了。当时树上藏着一些人,用弩对着那片空地,随时准备在他逃跑时射击老虎。结果,他把老虎运了回来。跟着去的门客说,老虎吼起来时,把一片林子的树叶都震落了,田鸢愣是稳稳当当地站在陷阱边。
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不眠之夜后,弄玉出门排遣无缘无故的揪心,发现一队车马正从东边的马厩开往南边的大门,这不是盐车,不是生铁车,它们太小,她忽然明白里面装着什么了:那淌血的黑盒子,那四千两黄金的铁箱子!她没有追上他们,还在大门口跌了一跤,田鸢在马背上回望时,她看见朝霞在那双鹿眼睛里凝成了金色的亮点。她爬起来,朝他留下的滚滚黄尘无声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匈奴
鄂尔多斯高原的春风断断续续送来游牧者的笛声,田鸢在马上仰望那行踪不定的乌云,太阳雨打湿他的半个肩头,而另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他们押着四千两黄金和几车礼品前往贺兰山。在青盐泽畔,他们被匈奴人的骑兵围住了。根本就没看清这些人是怎么出来的,要说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从乌云里冒出来的,因为乌云和草原在地平线上是分不开的。他们听不见同伴说话,也分不清扬尘和乌云,他们被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旋涡裹在中间,旋涡中闪动着马蹄、兵刃和蛮子雪亮的眼睛。这旋涡把他们越裹越紧,直到仅仅给他们留下迈步的空间。几乎不是他们在走,而是旋涡拖着他们动,似乎随时会崩溃,将他们碾为齑粉。当旋涡分开时,他们看到了匈奴人的单于。
单于躺在十六抬大轿上,枕头是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子是另外两个女人的全身,还有两个女人跪在两边给他捶腿。胡人的翻译说,这买卖可以做,先把金子拿出来。田鸢要他们先把人交出来。单于把捶腿的女人推开,指着中国人大喊大叫。有的武士们按住了剑柄,但田鸢不动声色。过一会儿,翻译跑过来和颜悦色地说:“现在不能交货,他跑了怎么办?你们先把金子拿来,我们给你找一个笼子。”
“先验货。”田鸢说。
单于骂骂咧咧地系上裤带,带他们去验货了。货在贺兰山的岩洞里,有重兵把守。单于亲手打开铁门,在滑轮的隆隆声中,铁门缩进了岩壁。田鸢进了洞,铁门又轰然关闭了。田鸢把火把举到岩壁一角,照亮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胡子。
“你就是卢敖?”田鸢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
“你十岁那年到黄河里游泳,差点淹死,还记得吗?”
“黄河?我记得是雁门的一条小溪呀。”
“你父亲的痦子长在哪儿?”
“下巴上,在这儿。”
田鸢把百里冬教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这个人对答如流。田鸢说:
“你自由了。”
“花了你们多少钱?”
“四千两黄金。”
“谁这么瞧得起我?”
“你父亲救过的人。”
“我父亲救过的人多了,是哪一个?”
田鸢有点生气了,这人到现在说话还像是一个名医在摆架子。
“你别问那么多,”田鸢的口气更加傲慢,“跟着我们走就行了。”
“不行。你不说让我去治什么人,我就不走。”
“他娘的!”田鸢心里在骂,但他尽量和气地对这位坐堂名医说:“天底下最美的人。”
卢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单于突然不想卖我了,你怎么办?”
“他会把你送给我。”
“哦?”
田鸢不想再说什么,往门口走,卢敖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想劫持他?”
田鸢不说话。
“你想过在千军万马中劫持一位国王的下场吗?”
“……”
“就算我脱身了,你也会被他们剁成肉酱。”
“……”
“你就这么爱你主公的女儿?”
田鸢猛地回过头来,“你这个人总是这么爱管闲事吗?”
卢敖笑了,“不是管闲事。我告诉你,你要是蛮干,连我也救不了。匈奴人不像我们中国人,你劫了他们的父亲,他们正巴不得呢,他们等王位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还告诉你,他们继承王位以后连自己的妈都敢睡。”
“谢谢你提醒,”田鸢说,“我还有别的办法。”
单于款待了中国人两天,果然反悔了。一个叫冒顿的王子说:“卢敖卖四千两黄金,太便宜了,他才三十多岁,还可以用二三十年,你死以后,我还可以接着用。”单于说:“笨蛋,连账都不会算,还盼着我死。我四千两把他卖了,净赚二千两,再买一个治阳痿的医生难道还不够?”冒顿说:“他还会炼金呢,你能找到第二个炼金的人吗?你给他二千两石头,他回头就给你二千两黄金,顺便还治好你的阳痿,这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