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孩子们是光明磊落的,他们坐在一起已经不怕暴露什么。他们嘲笑牛儿哥,如果牛儿哥把病传给九原的人,看他还往哪儿躲。如果全中国,不,全世界都得了这种病,人类往哪儿躲。也许就习惯了,几百年以后,突然有一个人发现自己听不见别人心里话了,他反而觉得自己有病,要去看聋哑医生。
弄玉穿着白色绉纱裙来了,周身笼罩着奇怪的、陌生的美,她对大伙儿笑笑,把裙子一裹,挨着小田雨坐下来。田鸢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迷过的一个女巫,忽然觉得弄玉是一个大人了,他不知道这些天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念什么咒语,修炼什么。微风送来一缕奇怪的香味,田鸢开始以为是她擦了新的香水,仔细闻是大女人的味儿,这股味儿很快被风吹跑了,弄玉还是十四岁的弄玉,只不过换了一身白裙子而已。她搂着田雨的小肩膀看书,田鸢有一句话不敢开口说,只能用白多黑少的眼睛问她:“干吗跟我弟弟那么好!干吗干吗干吗!!!”弄玉根本不搭理他。秋天的夕阳在远山上挂着,山丘都变成金色的了。田鸢在小伙伴们聊天的心音中努力辨认她读书的声音,那无非是“大瑟谓之洒,大琴谓之离”之类的。这声音突然断了,她在想:“不热啊,怎么就出这么多汗?”
田鸢心想,谁叫你穿这么长的一条裙子。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懂了。
“天哪,它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不行,站起来就让他们看见了……”
她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大家,别人聊天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她,只有田鸢在看她,她用目光和心语双重祈求田鸢:“别吱声啊。”田鸢幸灾乐祸地说:“怎么,尿裤子了吧?”她说:“讨厌!……天怎么还不黑呀。”然后她的眼睛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天空,心里只剩了一句话:“还不黑!还不黑!还不黑!……”田鸢觉得她真的有点可怜了,不是每个十四岁的女孩都在大家面前尿裤子的。他就打算见义勇为,掩护她逃离。他刚站起来,弄玉就恶狠狠地瞪着他,她以为田鸢站起来是要回家,她怕别人跟着站起来,她不站起来就显得奇怪了。田鸢听话地坐下了,心想:傻田雨,你姐姐对你那么好,在她尿裤子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想想办法呢。忽然,她真正的恐惧被晚风传到了田鸢心里—她在流血,她想象自己的血染红了裙子,又染红了草地……田鸢每瞟她一眼,她心里就腾起一股邪火:“讨厌!死讨厌!”熬到天黑,她像狐狸一样跳起来跑了,可那个死讨厌的大眼睛男孩还是看见了她白裙子上的一块斑。
由于心灵瘟疫已经彻底突破空间障碍,田鸢就知道她那天晚上在干什么。她把自己洗干净,把染红的裙子裹成一团塞到床底下,她把红水倒在了花圃里。半夜里她又换了一条内裤。折腾来折腾去,她烦透了,她觉得长大成人一点也不好玩,胸口酸胀还不算什么,这血,这血,听说每个月都要流一遭的血,简直是一辈子的考验。
洗第三遍时没有干净内裤了,容氏偏偏来敲门了,在心灵瘟疫中,只要关心她的人就知道她在折腾什么。容氏把新内裤给她,又教她怎么应付一辈子的考验。田鸢可长了见识,弄玉还没长胸脯就来初潮,胸脯怕是长不大了。后半夜,她揉着自己的胸脯审问它们:“说说,说说,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就算了?”揉着揉着,她觉得舒服透了,她脑海里浮现出坏书里的情节,虽然会被别人偷看到,可她忍不住,忍不住,就是忍不住,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她发现花圃里的黄花都变成了红花。“啊!讨厌!”她一边揪花一边想,“我洗自己的水,你们倒喝得快!”
梦境
现在的城堡里是人人自危,就连不熟悉的人之间的空间障碍也不存在了。“不死草”停止了已经做了十几箱子的疫情记录和配昏了头的二百多种方子。更多的住户往山下搬。百里桑,这个在心灵瘟疫前期隐藏得最深的、穴居的家伙,终于跳了出来。虽然他终日紧闭门窗,但这些在人们眼里已经是透明的了。谁都能看见他捧着一卷书自慰,面条甚至能辨认出书上是“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类的诗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兔子窝已经成了透明的舞台。每次自慰他都追悔莫及,他觉得小鸡鸡总有一天要被搓掉。百里冬拖着棍子来砸他的门时,他正在写诗。在餐厅里,百里冬声震屋宇地呵斥他:“打起精神来,脓包蛋!”田雨在旁边鼓着眼睛大口大口吃饭,一点没有遭灾的样子,百里冬就从这时候喜欢上田雨了。在心灵瘟疫期间,只有这孩子达到了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标准—精神抖擞,光明磊落,无所畏惧,等等。
当疫情发展到一个人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时,田鸢知道厉害了。弄玉的梦发生在有回廊、池塘、花园和重重叠叠的殿堂的深宅大院里,院墙是白色的。他飘在空中偷看她,没被她发觉,她在划船,划着划着,池水变红了,变成了一池血水,她往花园里逃,在雾霭中遇到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她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光着身子,让这个男人抚摸她、亲吻她、压倒她,田鸢在梦中分享着她的快乐,和她一样感到那个人的抚慰是一种气流,令人舒适到极点,他的脸时隐时现,像篆书的“羊”字,有时又变成篆书的“牛”字,上半部像夜叉,下半部和“羊”字一样细长尖锐,当它变成牛儿哥的脸时,他们俩都惊醒了。
“牛儿哥!怎么会是牛儿哥!”他们俩都在心中惊呼,隔着好几十丈的场院。他们的声音在彼此心中清晰得像当面说话。弄玉说:“搞错了,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田鸢却深信不疑:“是牛儿哥,就是他!瞧那张白脸,那双小眼睛!”弄玉发脾气了:“你在想什么!他是我哥!我怎么可能梦见我跟我哥……”田鸢说:“他不是你亲哥!”弄玉说:“好啊,好啊,你一定要这么想,好,我不要脸对吧,你瞧不起我对不对,没办法,我总不能死吧,你就生自己的闷气吧!你这个敏感的男孩!偷窥狂!咦,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吵完这一架后,弄玉却不由自主进入了田鸢的梦境,她不是一个偷窥者,而是梦里的角色,田鸢梦见了三个弄玉,一个在屋里读书,一个在走廊里唱神曲—那走廊正像田鸢小时候祭祀时经过的那样,墙上插着无数许愿的香—还有一个在房顶上骑马,田鸢犹豫了一下,到房间里陪第一个弄玉读书,弄玉趴在书案上睡着以后,他走到院子里找另外两个弄玉,却碰见了如意,如意说:我发现你真好,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只见第二个弄玉赤身裸体坐在走廊靠着深沟的那边,百里桑从空中飞来,和她扭成一团。田鸢冲到房间里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又黑又油腻,他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药膏来擦眼睛、抹脸,空气中弥漫着药酒的气味,他的皮肤忽而凉爽、忽而灼热,他的脸很快变白、变干,干得裂开了,他的眼睛也变小了,从鹿眼睛变成了蛇眼睛,他知道这是容氏配制的灵验的青春膏。虚空中传来了三个弄玉的声音:“别动它们!你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多么好看。”
弄玉再受不了什么心灵对话,动身到九原去了,她要在那儿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哑巴。百里桑钻出他那散发着鸡窝味的巢穴,捏着一卷诗集,穿过荒凉的家园来到山坡上,在空气清新、碧空如洗、没有人能够洞悉他心灵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形影相吊地自慰。他蹲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精华渗到黄土中,滋养了几根野草,它们摇头晃脑好像在说“谢谢”。 吹到耳边的风中好像有阳光的笑声,他离开了人类的疫区,却与大自然发生了心灵对话。那以后无论在山坡上、花丛中、河边、树林里、阳光普照的草地上、秋雨中的屋檐下、头场雪后的苍茫大地上……只要留下这样的纪念,这些地方就永远被他记住,不仅成为他迷茫的青春年华中光辉灿烂的里程碑,也被他的诗歌吟诵。
黑膏
留下来的人,可以说是心心相印、掏心窝子的了。桑夫人那绵绵不绝的回忆,把大家带到了一个遥远国度里的木鸢时期,有时候笼罩着灰雾,有时候活灵活现的。田鸢很反感自己出生以前的故事,尤其是一个小木匠跟他母亲胡来的事。他远远地离开桑夫人,尽可能看得虚一些、耳根清净一些。他在山坡上待着,偶尔看见野鼠一般的百里桑在远处趴着,这个人的雅兴,无论是写诗、编故事还是别的,他都没有。他在城堡北边替弄玉浇花,那些被弄玉揪光的枝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又鲜花怒放了,比弄玉洗自己三遍的第二天早晨开的花还红。他在青春作坊里对着镜子抹黑膏,容氏冲进来阻止了他:“这是洗头用的!哪能往脸上抹!”她一连换了三盆水给田鸢洗脸,差不多把这张小黑脸搁在水里拧了。她发现田鸢的头发很油腻,就给他洗头,又抹黑膏,把黑膏揉到了他的头皮里,说以后头发就不会这么油腻了。“三天内别洗头,”她叮嘱道,“要不然黑膏就没效果了。”田鸢问她有没有把眼睛变小或者把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的药膏,她说没有,要说让眼睛更多情的药水,这倒是有,可这是给大姑娘用的,小伙子滴到眼睛里只怕会变成花痴。田鸢觉得一会儿凉飕飕、一会儿热辣辣的,和梦里抹那药膏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快要渗到颅骨里去了。他实在受不了,就跑到黄河里去洗了个痛快。然后他的头发变成了一堆干草,风一吹就竖起来。就这样头皮里面还是热辣辣的,他恨不得把头皮翻开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