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说对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太政大臣?”
晴明将脸转向了庭院。
“你可以亲自问她的,博雅。”
“呃?”
墙角的山石后走出一个袅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后面?”
“啊?”博雅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轻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进不了这个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愿意解释博雅大人的疑惑吗?”
女子在长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深深地施了一礼。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很对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见怪。”
博雅啊了一声,连忙还礼,却不知说什么好。女子接着说道:“既然晴明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隐瞒了。事实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儿。不过,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绝不可能叫他一声父亲。”
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出之后,本来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博雅更是如堕云里雾里。只有晴明,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仿佛这一切他早已了然于胸。
“我母亲是一名舞姬,年轻的时候与太政大臣邂逅,并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担心这段恋情被妻子知晓,便把母亲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闹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说有鬼怪作乱,到处都人心惶惶。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发现山上的屋子里住着奇怪的女人,就胡说什么山中有女鬼。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信以为真。
“于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我母亲的屋子,说是要烧死女鬼。当时他正在我母亲那里,只要他出面说清楚我母亲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一来害怕村民的愤怒,二来又担心说出之后被妻子知晓,竟然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点燃了屋子,而我母亲就在屋子里。侥幸的是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水缸,于是母亲抱着我跳进了水缸中,虽然保住了性命,脸却被烧坏了,变成很可怕的样子。
“因为母亲面貌已毁,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被村民发现,也许会被当做真的鬼怪打死。她只好带着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时候装鬼吓唬行人,抢夺一些干粮行李。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死去,我被过路的歌舞姬收养。”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亲报这个仇?”晴明温和地问道。
“是的……”尽管隔着面纱,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伤的神色,“母亲一生的惨剧全是这个负心男人造成的,能够把全心依赖自己的女人弃于火中而不顾,这样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来说更加不可原谅。所以我一心筹划报仇的事,一边学着舞技,一边学一些必要的剑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母亲讨一个公道。”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可是,为什么大纳言说你是鬼怪?”
面纱里温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为,他刚好看到了这个。”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上头还粘着长长的头发。
“这是母亲的遗物。因为烧坏了脸,也烧掉了头发,她害怕吓着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从来都带着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远不能告诉她了,即使容颜被毁,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面具,满含着珍惜与依恋,就好像在抚摸母亲慈爱的脸。
“为了设法接近太政大臣,我托人向大纳言自荐。他对我意图不轨,我也知道,所以处处提防。没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潜入我的房间,正好我手里拿着这个面具,屋中光线又暗,他就当真以为我是能把头取下的女鬼,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说起来,大概是母亲的灵魂在保佑着我吧。”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关疑心生暗鬼的话,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着,凝神倾听,脸上带着惯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丧失了复仇的勇气。毕竟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在宴席前跳着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可是……不知内情的他对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愤怒,也很伤心。这就是男人的本质吗?像追逐玩物一样地追逐女人,也像抛弃玩物一样地抛弃她们。从那时起,复仇的念头又回来了。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我要让负心懦弱的人得到应得的惩罚。
“于是我虚与委蛇,把他骗到了郊外。在那里我第一次让他看清了我的脸,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一看见我就叫出了母亲的名字——原来我和我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为我们俩都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了,所以,他竟然以为我是前来索命的母亲的冤魂。
“我将计就计,逼着他来到母亲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里,那里放着母亲的灵位和骨灰。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女子结束了讲述,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将脸藏在暗影里。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里响起了晴明平静的声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对吗?”
“……”晴明没有答话,却微笑着说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倾听着的博雅脸色涨得通红地说,“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视线看着地面。
“无论如何,要谢谢博雅大人。”
“谢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大人在宴席上的一句话,让我觉得男人并不都是那么坏。世上也有像博雅大人这样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脸色更红了。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晴明,而晴明此刻却默不作声地微笑着望着两人。
“那么,您现在打算如何?”博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
“我吗,既然放弃了报仇的打算,这里就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我要跟随师傅去唐国学习舞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女子站起身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
“所以,也许今后都不会再相见了吧。”女子的言语中透出淡淡的惆怅。
“请等一下。”晴明突然说道。女子有点愕然,但是还是停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
晴明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过头对博雅说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宁的博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别在即,能否为我和博雅试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声响起,月光下有几分惜别的惆怅。女子顿首,凝神,旋舞,衫袖纷飞,好像一朵盛开在轻绡薄雾中的花。
此夜一过,人在天涯。
数日后的黄昏。
叶二的声音依稀是当日的曲调,只是不见了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只离群的孤雁掠过,发出短促的叫声,而枝头的早樱蓓蕾红绽,眼看就要开了。
“令人思念哪……”
“是啊。”
“哈哈。”
晴明的笑声令纯粹无心作出应答的武士猛然惊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呃……”
“的确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围。
“太政大臣那边,知道了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个来历不明的无辜女子,非要把她烧成灰烬。”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晴明淡淡地说道。“很多时候,恨是没有原因的,仅仅因为别的事物与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产生恨意。人与人之间,人与妖物之间,都怀着戒备与憎恨的心。这样循环往复,世界上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怨灵。”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没有解救的方法吗?”
“认真说起来的话,也是有的。”
“是什么?”
阴阳师带着笑的眼睛望着因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凑过来的好友,然后说道:“你。”
“我?开什么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脸受了愚弄之后的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