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话,让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解脱怨恨,也许就只有一颗善于了解的心。”
“嗯……”
“不过,博雅。你可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国,也不会忘记那夜的笛声吧。”
说完这句话,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着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的舞一样。”他补充道。
卷四 比厉鬼更强悍的咒语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诚如所见,本篇所记述的,仍然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经历。以后世眼光来看,这正是个有几分奇异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样也有着风雅优美的韵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见天日,便只会让人赞叹棺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却忘却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坏霉烂的尸体的。
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
时值初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樱花正在蓄势待发,向阳的枝头已经缀上了一两朵初开的蓓蕾,颜色正是惹人喜爱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他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连墙角不知名的细草,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
“看起来很着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说。此刻他正随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样,端着白瓷的酒盏。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微微弯曲的细长眉毛,肤色白皙,偶尔从红润的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随即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晴明!”
来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浓眉深目,黝黑的皮肤,身材高大魁梧,与前者清秀文弱的样貌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来了。”
从说话的语气便可推断出,来人与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尽管袭用了臣籍,身份还是醍醐天皇的嫡孙,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实却并不受重视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乃是同一个咒的对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在他不来的时候,总是空着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够解决。”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显。这句话,绝对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嘴里说出。
“喝酒吗?”
“不……呃……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是关于我的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于是博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让他烦恼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当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他早已致仕,却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传说中他勇武绝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平定了山贼的暴乱,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奸邪之徒便会腿脚发软,正所谓闻风丧胆。论辈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对这个侄儿甚是喜爱。源博雅自身也将他当做自己最为崇敬的长辈。辞官之后,忠信隐居在贺茂川一带的庄园中,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淡生活,慕名来访者常常将他和能射碎石头的李广相提并论,称之为盖世英雄。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春天的某夜。
也许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忠信对于庄中的安全特别注意,每晚都需亲自察看之后方才入睡。当晚源忠信与往常一样,带领着三个家臣,在庄园中巡视。说实话,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岂敢自寻死路?因此自退隐之后,庄园一直太平无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当忠信回到寝台附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大发雷霆,却原来是因为寝台旁的三根烛火灭了。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称为怪癖的固执,忠信也不例外。秉烛而眠就是他的习惯之一,倘若睡觉时没有了烛光,便会认为是咄咄怪事。其时并没有刮风,侍女也确实记得点上了蜡烛。当然,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样惊人的事情,或许便不会有人记得,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成了某种凶兆。
夜半时分,守在寝台之外的侍女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听见了寝台之内的响动。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刚想询问主人有何需要,却见忠信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烛光摇曳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随身的短剑,猛地向自己的左眼刺去。
“啊!”侍女骇然惊叫。鲜血从眼眶中飞溅出来,然而忠信那张扭曲了的脸上,竟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样诡异至极。
从那以后,一连三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双耳;到了第三天,他则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家臣们想出种种方法,彻夜守在他的身旁,将他缚在床上,不让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时,忠信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诡谲的微笑,力大无比地挣脱所有的捆缚,像对待仇敌一般对待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忠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了。
“唔。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爱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我也愿意。无论如何,请你救他!”
说到这里,武士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外表有些粗犷的源博雅,实际上是内心相当敏感与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武士必然不肯承认。
“这倒不至于。”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声调响应,随即站起身来,“不过倘若是这样的情况,就要尽早解决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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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庄园,晴明便低声地自语道。源忠信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军事要塞,庄园里密密层层地布置着鹿砦,墙壁全用坚固的巨石砌成,尽管不甚美观,防卫功能却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与尚武精神。
“不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芒从晴明细长的凤眼中闪过。
“伯父大人现在何处?”源博雅已经心急如焚地向侍从询问了。
“就在卧室之内。”
室内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凄惨。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颊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绑,头部、手部都缠着白布,污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来。
“自从那日之后,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将他缚住。尽管如此,一到子时,他还是会发狂,而且变得力大无比,我等拼命阻止也无效果,真是毫无办法啊。”说到此处,侍从不由得垂头丧气。
“唔。”
“晴明!”
“不要说话。”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着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边喃喃念诵了片刻,随后又取出数张桔梗印来,分别放置在忠信的身体各处。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处,其他人等不要靠近。”
侍从答应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则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天色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屋中点起了蜡烛。
“博雅。”
没有听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转过头去,看见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脸疑问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说话了。”
“扑……”憋了很长时间的武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刚让你不要说话是不想在侍从面前透露过多,并不是有什么禁忌。”
“不早说……”博雅埋怨道。
“嗯,是这样。我已经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这个鬼魂的怨力有点特殊,非常顽固。我担心会禁它不住。”
“那么……”
“一旦忠信大人被恶魔附体,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当做你的伯父。这一点很重要。”
“会有危险吗?”博雅担心地道。